外篇 駢拇第八
【導讀】取篇首二字為題，外、雜篇的題目大多數如此。其中也有些是同時隱括全篇中心的。這是一篇道家的人性論。主要說明人性自然，而認為仁義智辯以及為名、為利、為國、為家都是違反和傷害人性的，是道德上的駢拇枝指、邪門歪道。
【原文】駢拇枝指出乎性哉１，而侈於德２；附贅縣疣出乎形哉３，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４，列於五藏哉５，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６，淫僻於仁義之行７，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８。
【註釋】１駢（pian 跰），並。 拇，拇指，手或腳的大指。 駢拇，拇指與第二指連生。 枝指，拇指旁生的小指。 性，指自然的本性。 ２侈（chǐ 齒），多餘。 《天地》篇：「物得之以生謂之德。」不正常而多生，故對德來說是多餘的。 ３附贅縣疣，見《大宗師》篇「彼以生為附贅縣疣」注。 附贅懸疣是後天形體所生的，並非出於自然的本性。故對自然的本性來說是多餘的。 ４方，旁。 多方，多生枝節。 ５列於二句：五藏，肝、心、脾、肺、腎。 列於五藏，指仁義列於五藏。據《內經》：仁配肝，禮配心，信配脾，義配肺，智配腎。雖然配上五藏，但並非人純正的道德，而是後天外加的，故說「非道德之正也」。 正，純正。 ６多方，宣穎認為這二字是衍文。 駢枝，即駢拇枝指。 句謂在仁義禮智信上又多生枝節。 ７淫僻，淫邪偏僻，作動詞用。 行，道路。 句謂走上了仁義的邪門歪道。 ８多方，作動詞用。 句謂在聰明的運用上多生枝節，猶今說多耍小聰明。
【原文】是故駢於明者１，亂五色２，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３？而離朱是已４！多於聰者，亂五聲５，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６？而師曠是已７！枝於仁者８，擢德塞性以收名聲９，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十？而曾、史是已⑾！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⑿，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⒀，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⒁？而楊、墨是已⒂！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⒃。
【註釋】１駢於明，過分明察。 駢，在這裡有多生、過分的意思。 ２亂五色二句：五色，青、黃、赤、白、黑。青與赤相交為文，赤與白相交為章。 在五色、文章之外還能辨別出更多的顏色，反而造成五色混亂、文章淫濫。 ３黼黻，見《大宗師》篇「青黃黼黻之觀」注。 煌煌，繚亂的樣子。 ４而，如。 離朱，傳說黃帝時視力最好的人，能在百步那麼遠看見秋毫之末。《孟子》作「離婁」。 已，語尾助詞，猶也。 ５亂五聲二句：五聲，宮、商、角、徵（zhǐ 止）、羽。是古時音符，猶後來的工、尺、上、士、合。 六律，把竹子截成長短不等的筒子，吹出清濁高低不同的十二音，分為陰陽各六音，陰為呂，陽為律，稱六呂六律。六律的名稱是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 ６大呂，六呂中的第一音。 ７師曠，見《齊物論》篇注。 ８枝於仁者，在仁義上多生枝節。 ９擢（zhuo 斫），拔。 塞，王念孫認為「擢」與「塞」意義不相關，「塞」當為「搴」的形誤。《淮南子·俶真訓》「俗世之學，擢德搴性」可證。搴（qiān 千），舉，拔取。 句意謂標榜自己的道德、品格來沽名釣譽。 十簧（huang 黃）鼓，作動詞用，吹笙打鼓，鼓吹，比喻宣傳吹捧。 奉，崇拜。 不及，不可企及。 法，法式，榜樣。 ⑾曾，曾參，字子輿，孔子弟子。 史，史鰍，字子魚，衛靈公臣子。〔按：史鰍又稱史魚，見《胠篋》篇注。〕 這兩個人以仁孝出名。 ⑿累瓦、結繩，都是古時記事的辦法，故引申為記事。 竄句，穿鑿文句。 句謂多方搜羅事例，玩弄文辭。 唐寫本下有「捶辭」二字，「竄句捶辭」為句，意思比較完整。 ⒀堅白，見《齊物論》篇注。 同異，見《天下》篇「惠施多方」一段。 ⒁敝跬（bi kuǐ 幣 葵上聲），借為蹩躠（bie xie 別屑），費力的樣子。跬、躠二字古音通。 譽，誇耀。 ⒂楊，楊朱，字子居，宋人。主張「為我」。 墨，墨翟。《墨經》中有「堅白同異」的理論。 ⒃至正，指最純正的德性。
【原文】彼正正者１，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２，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３，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４。
【註釋】１正正，當為「至正」之誤。 ２故合二句：合就是駢，枝就是跂，但道德純正的人，順其自然，根本不把兩指合生看作駢，也不把枝生小指看作跂。 ３鳧（fu 扶），野鴨。 脛，腳。 ４去，拋棄。 無所去憂，沒有什麼憂愁，所以無須拋棄。
【原文】意仁義其非人情乎１！彼仁人何其多憂也２。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３；枝於手者，齕之則啼４。二者或有餘於數５，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６；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７。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８，天下何其囂囂也９。
【註釋】１意，想，認為。 情，即「性命之情」的「情」，本質。 ２仁人，行仁義的人。 多憂，有許多不必要的憂慮。 ３決，裂。 ４齕（he 核），咬。 ５數，指正常的數目。 ６蒿（hāo 薅），愁苦的樣子。如《國語·晉語》「使民蒿焉忘其安樂」中的「蒿」。 蒿目，憂愁的眼光，意猶愁眉苦臉。 ７決，潰亂，作動詞用。 決性命之情，使得本性敗壞。 饕（tāo 滔），貪。 ８三代，指夏商週三代。 以下，以後。 ９囂囂（xiāo 消），喧嘩不停。
【原文】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１，是削其性者也２；待繩約膠漆而固者３，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４，呴俞仁義５，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６。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７，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８，約束不以纆索９。故天下誘然皆生十，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⑾，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⑿，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⒀！使天下惑也！
【註釋】１待，需要。 鉤、繩、規、矩，都是木工工具。鉤用來劃曲線，繩用來劃直線，規劃圓，矩劃方。 正，指劃得標準。 ２削，與下句的「侵」字，都有傷害的意思。 ３繩、約，都是用來縛東西的。 膠、漆，都是用來粘東西的。 固，牢固，指縛或粘得牢固。 ４屈折，屈肢折體。 屈折禮樂，是舉樂行禮的形象化說法。 ５呴俞（xū yu 虛余），吹噓。 ６常然，正常的狀態。 ７以，用。下數句同。 ８離，通麗，依附。 附離，粘合。 ９纆（左絲右墨，mo 墨），三條索扭成的繩。 纆索，繩索。 十誘然，油然。 ⑾同，混通為一。 ⑿故古今二句：指自然之性古今一樣，與物混同，無所謂虧損。 ⒀連連，連續不斷的樣子。 而，以。 游，活動。 「奚……為」，相當於「為什麼……」。
【原文】夫小惑易方１，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２，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３？
【註釋】１惑，疑惑，糊塗。 易，變換，顛倒。 方，方向。 ２招（qiao 橋），標舉。 撓（nao 蟯），擾亂。 ３是，此。 性，指人的本性。
【點評】反覆說明純正的人性就是人自然的本性，而仁義則不但不合人性，而且是傷性亂世的。
【原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１！小人則以身殉利２，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３，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４，一也。
【註釋】１物，指身外物，即下文說的利、名、家、天下。 ２殉利，為利而犧牲。 ３數子，指上述四種人。 ４以身為殉，把自身作為犧牲品。
【原文】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１。問臧奚事２，則挾筴讀書３；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４。二人者，事業不同５，其於亡羊均也６。
【註釋】１亡，失掉。 ２奚事，幹什麼。 ３挾，持，拿。 筴（上竹下夾），通策，書冊。 ４博塞（sai 賽），下棋之類的遊戲。 ５事業不同：一個讀書，一個博塞。 ６均，相同。
【原文】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１，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２。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３？
【註釋】１伯夷，見《大宗師》篇注。 死名，死於名，為名聲而死。 ２盜跖，見《盜跖》篇。 死利，為利而死。 東陵，山東章武有東陵山，傳說上有跖塚。 ３是，肯定。 伯夷之是，肯定伯夷。 非，否定。 盜跖之非，否定盜跖。 都是賓語提前。
【原文】天下盡殉也１：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２！
【註釋】１天下，指天下的人。 盡殉，都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犧牲自己。 ２又惡句：又何須在他們之間分什麼君子小人呢！ 惡，何。 取，揀擇，區分。
【點評】說明為名、為利、為私、為公而奮鬥的人，都是殘生傷性的，是一種無謂的犧牲。
【原文】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１，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２；屬其性於五味３，雖通如俞兒４，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５；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６，自聞而已矣７；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８，自見而已矣９。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十，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⑾。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⑿。余愧乎道德⒀，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⒁，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註釋】１屬，遞屬。 乎，於。 句謂把自己的本性歸屬於仁義，意即把仁義看作是自己的本性。 ２臧，善，好。 ３五味，酸、苦、甘、辛、鹹。 ４俞兒，傳說是很善於辨別味道的人。 ５德，得天性。 臧於其德，好就好在得天然的本性。 ６聞彼，對外界有所聽聞。 彼，指身外的人與物。 ７自聞，與「聞彼」相反，對外界不聞不問，把聽覺集中在自己身上。 ８見彼，對外界有所見。 ９自見，與「見彼」相反，把視覺集中在自己身上。 十其得，其所應得。 ⑾適，合。 ⑿是，此。 ⒀余愧句：我在道德上自感慚愧。這是一種貌似謙虛的說法。 ⒁是以二句：是以，因此。 上，從好的方面說。 下，從壞的方面說。 所謂好、壞，都是就世俗之見來說的。 操，操守。 行（xing 杏），品行。
【點評】說明最好的人性不是仁義，而是人本性的自然發展。
外篇 駢拇第八（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