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韓愈)原文及翻譯

作者或出處:韓愈
古文《祭十二郎文》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天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天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日:「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競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穎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祭十二郎文》現代文全文翻譯:
年、月、日,小叔叔愈,在聽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強忍哀痛,傾吐衷情,派遣建中打老遠趕去,備辦些時鮮食品,祭告於十二郎靈前:
唉!我從小就做了孤兒──等到長大,連父親是什麼樣子都記不清,唯一的依靠,就是哥哥和嫂嫂。哥哥才到中年,又死於南方,我和你都年幼,跟隨嫂嫂把哥哥的靈柩送回河陽安葬。後來又和你跑到江南宣州找飯吃,雖然零丁孤苦,但沒有一天和你分離過。我上面有三個哥哥,都不幸早死,繼承先人後嗣的,在孫子輩中只有一個你,在兒子輩中只有一個我,兩代都是獨苗苗,身子孤單,影子也孤單。嫂嫂曾經一手撫你、一手指我說:「韓家兩代人,就只有你們了!」你當時更小,大概沒有留下什麼記憶;我雖然能記得,但那時候並不懂得嫂嫂的話有多麼悲酸啊!
我十九歲那年,初次來到京城。此後四年,我到宣州去看你。又過了四年,我往河陽掃墓,碰上你送我嫂嫂的靈柩前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做董丞相的助手,你來看我,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妻子。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接家眷來與我同住的事兒便化為泡影。這一年,我在徐州協理軍務,派去接你的人剛動身,我又離職,你又沒有來得成。我想就算你跟我到徐州,那還是異鄉作客,不是長久之計。作長遠打算,不如回到西邊的故鄉去,等我先安好家,然後接你來。唉!誰能料到你突然離開我去世了呢?我和你都年輕,滿以為儘管暫時分離,終於會長久團聚的,所以才丟下你跑到京城求官做,企圖掙幾斗祿糧。如果早知道會弄出這麼個結局,即便有萬乘之國的宰相職位等著我,我也不願一天離開你而去就任啊!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邊去,我捎信給你說:「我論年紀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可是兩眼已經昏花,兩鬢已經斑白,牙齒也搖搖晃晃。想到我的幾位叔伯和幾位兄長都身體健康、卻都過早地逝世,像我這樣衰弱的人,哪能長命呢?我離不開這兒,你又不肯來,生怕我早晚死去,使你陷入無邊無際的悲哀啊!誰料年輕的先死而年長的還活著、強壯的夭折而病弱的卻保全了呢?唉!這是真的呢?還是做夢呢?還是傳信的弄錯了真實情況呢?如果是真的,我哥哥的美好品德反而會使他的兒子短命嗎?你這樣純潔聰明卻不應該承受先人的恩澤嗎?年輕的強壯的反而天亡,年長的衰弱的反而全活,這是萬萬不能相信的啊!這是在做夢,這是傳錯了消息。可是,東野報喪的信件,耿蘭述哀的訃文,為什麼又分明放在我身邊呢?唉!這是真的啊!我哥哥的美好品德反而使得他的兒子夭亡了啊!你純潔聰明最適於繼承家業,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了啊!所謂「夭」,實在測不透;所謂「神」,的確弄不清啊!所謂「理」,簡直沒法推;所謂「壽」,根本不可知啊!
雖然如此,我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髮有的已經全白了,動搖的牙齒有的已經脫落了,體質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衰退,還有多少時間不跟隨你死去呢!死後如果有知覺,那我們的分離還能有多久?如果沒有知覺,那我哀傷的時間也就不會長,而不哀傷的日子倒是無窮無盡啊!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才五歲。年富力強的都保不住,這樣的小孩兒,又能期望他們長大成人嗎?唉!實在傷心啊!實在傷心啊!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越來越厲害。」我回信說:「這種病,江南人多數有。」並不曾為此而發愁。唉!難道這種病竟然奪去了你的生命嗎?還是另患重病而無法挽救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來信說,你死於六月二日;耿蘭報喪的信沒有說明你死於哪月哪日。大約東野的使者沒有向家人問明死期;耿蘭報喪的信不懂得應當說明死期;東野給我寫信時向使者詢問死期,使者不過信口胡答罷了。是這樣呢?不是這樣呢?
如今我派遣建中祭奠你,慰問你的兒子和你的乳母,他們如果有糧食可以維持到三年喪滿,就等到喪滿以後接他們來;如果生活困難而無法守滿喪期,現在就把他們接來。其餘的奴婢,都讓他們為你守喪。等到我有力量改葬的時候,一定把你的靈柩從宣州遷回,安葬於祖先的墳地,這樣才算了卻我的心願。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時間;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你活著我們不能互相照顧,同住一起;你死後我又不能撫摸你的遺體,盡情痛哭;入斂之時不曾緊靠你的棺材;下葬之時不曾俯視你的墓穴;我的德行有負於神靈,因而使你夭亡;我不孝順、不慈愛,因而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顧,一同生活,又不能和你互相依傍,一起死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活著的時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靠攏;去世以後,你的靈魂不能和我的夢魂親近。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惡果,還能怨誰呢!茫茫無際的蒼天啊,我的悲哀何時才有盡頭呢!
從今以後,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打算回到故鄉去,在伊水、穎水旁邊買幾頃田,打發我剩餘的歲月。教育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成才;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出嫁。我想要做的,不過如此罷了。唉!話有說盡的時候,而悲痛的心情卻是沒完沒了的,你是能夠理解呢?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呢?唉!傷心啊!希望你的靈魂能來享用我的祭品啊!
【賞析】

祭文中的千年絕唱——韓愈《祭十二郎文》

南宋學者趙與時在《賓退錄》中寫道:「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千百年來傳誦不衰,影響深遠的祭文名作,不管我們對文中的思想感情作如何評價,吟誦之下,都不能不隨作者之祭而有眼澀之悲。
一、感情真摯,催人淚下

韓愈寫此文的目的不在於稱頌死者,而在於傾訴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強調骨肉求情關係。作者與老成,名為叔侄,情同手足,「兩世一身,形單影隻」。今老成先逝,子女幼小,更顯得家族凋零,振興無望。這在注重門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韓愈的切膚之痛是理所當然的。二是突出老成之死實出意外。老成比作者年少而體強,卻「強者夭而病者全」;老成得的不過是一種常見的軟腳病,作者本來不以為意,毫無精神準備,因而對老成的遽死追悔莫及,意外的打擊使他極為悲痛。三是表達作者自身宦海沉浮之苦和對人生無常之感,並以此深化親情。作者原以為兩人都還年輕,便不以暫別為念,求食求祿,奔走仕途,因而別多聚少,而今鑄成終身遺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卻墮入乍信乍疑,如夢如幻的迷境,深感生命瓢忽,倍增哀痛。

二、不拘常格,自由抒情

祭文原本偏重於抒發對死者的悼念哀痛之情,一般是結合對死者功業德行的頌揚而展開的。本文一反傳統祭文以鋪排郡望、藻飾官階、歷敘生平、歌功頌德為主的固定模式,主要記家常瑣事,表現自己與死者的密切關係,抒寫難以抑止的悲哀,表達刻骨銘心的骨肉親情。形式上則破駢為散,採用自由多變的散體。正如林紓在〈〈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中所說:「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徹心,不能為辭,則變調為散體。」全文有吞聲嗚咽之態,無誇飾艷麗之辭,為後世歐陽修〈〈隴岡阡表〉〉、歸有光〈〈項脊軒志〉〉、袁枚〈〈祭妹文〉〉等開闢新徑。這種自由化的寫作形式,使作者如同與死者對話,邊訴邊泣,吞吐嗚咽,交織著悔恨、悲痛、自責之情,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三、語言樸素,行雲流水

這篇祭文強烈的感情力量,能如此深刻地感染讀者,也得力於作者高超的語言文字技巧。它全用散文句調和平易曉暢的家常生活語言,長長短短,錯錯落落,奇偶駢散,參差駢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疑問、感歎、陳述等各種句式,反覆、重疊、排比、呼告等多種修辭手法,任意調遣,全依感情的需要。再加之作者取與死者促膝談心的形式,呼「汝」喚「你」,似乎死者也能聽到「我」的聲音,顯得異常自然而真切。這樣全文就形成了一種行雲流水般的語言氣勢和令人如聞咳謦的感情氛圍。文章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擁抱住了它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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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十二郎文》賞析

這是一篇情文並茂的祭文。既沒有鋪排,也沒有張揚,作者善於融抒情於敘事之中,在對身世、家常、生活遭際樸實的敘述中,表現出對兄嫂及侄兒深切的懷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

祭文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重在敘述韓門兩代,只有「我」與侄兒兩人,所謂「兩世一身,形單影隻」,身世之戚苦,及對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與侄兒的暫別竟成永別,及侄兒的夭折;第四段是對侄兒病情的推測,沉痛的自責,後事的安排,及無處訴說、沒有邊際的不可遏制的傷痛。文、情前後緊相呼應,渾然一體。結構精巧,層層推進,環環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隨著敘述的展開,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濤,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讀完全篇,不能不掩卷歎息,為作者因失相依為命的侄兒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淚下,並得到一種美的享受。

祭文開頭幾句,敘述了「我」聽到侄兒去世後,準備祭墓的經過。接著轉入身世的敘述和悲歎:「我」從小失去了父親,依靠著哥哥、嫂嫂的撫養,而哥哥又在中年歿於南方。年紀幼小的「我」與你,在孤苦零丁中沒有一天不在一起。韓愈三歲喪父,十一歲前,韓愈隨兄韓會在京師。大歷十二年(777年),韓會被貶為韶州刺史,韓愈隨兄到韶州(現在廣東韶關)。韓愈回到故鄉後,適逢中原戰亂,遂到江南宣城避難,這就是祭文中所說的「又與汝就食江南」。

自「承先人後者」至「亦未知其言之悲也」這一小段,是寫得很感人的一段。字裡行間,流露出形單影隻的淒苦之情,及對嫂嫂的無限感念。前面那一段鋪敘家世,為顛沛流離中的嫂嫂的話「韓氏兩世,惟此而已」,增加了濃重的感傷之情,及無限的份量,因為在封建社會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以說是天經地義的事,通過嫂嫂的兩句話,把嫂嫂當時的悲傷、期待、焦慮之情,活畫了出來,並使人感受到兩句話中凝集著多麼深厚的感情力量。

從「吾年十九」至段末,敘述了韓愈在十九歲以後至侄兒歿去之前的經過。

祭文第二段開頭幾句是倒敘,敘述自己為什麼願意離別形影相依的侄兒的原因。自「誠知其如此」起,筆鋒一轉,直至段末,是韓愈為此而悲痛、失悔,還有得到侄兒死去的消息後,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以及為此而發出的深摯的慨歎。寫得跌宕有致,情思深沉,感人至深。這一大段可分幾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著意在痛悔自己的去取。接著痛悔,又深入一層,回敘自己父兄的早死,和侄兒本來有可能多在一起呆些日子,共享天倫之樂,卻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在這一小段中,為了說明自己身體的病弱,一連用了三個「而」字,「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不僅加重了語氣,讀起來鏗鏘有力,而且反襯並強調了本段末提出的問題,加強了作者的失痛感。

接著思緒又深入一步,以將信將疑的口氣描繪了自己內心感到的無窮的惶惑:這不可能是真的,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準是傳的信不確切。可是東野的來信、耿蘭(奴僕名)的報告又怎麼放在「我」的身邊呢?在這一段對於內心惶惑的敘述中,使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侄兒之死所引起的情感的劇烈震盪,不僅為結尾的天命無常的慨歎加重了份量,而且為下段的痛悔準備了心理條件,使下段的責備、失悔、哀惜、慨歎,語語彷彿從肺腑中沛然流出,使悲傷的情感逐步達到高潮。

自「汝去年書雲」起,至文末,包含幾個小段:一是用回敘的手法,推測侄兒得病的原因,及去世的日期;二是對於侄兒後事、家務的安排;三是表示自己「無意於人世」的沉痛的心跡;最後則是深切的寄哀。

在這一小段中,作者通過對侄兒的生、病、死、葬料理不到的沉痛自責,表現了失去侄兒後的痛惜之情,哀思深摯,讀之使人迴腸蕩氣,不能不為之悲慼不已。這是這篇祭文在情感力量上所達到的又一高潮。

祭文接著述說了在經過這次精神上的打擊之後,「我」已無意於留戀人間富貴,只求在伊、穎河(皆在現在的河南境內)旁買上幾頃地,把「我」的和你的兒子養大,希望他們成人,把我的和你的女兒養大,嫁出去,也就罷了。通過對自己心灰意冷的描述,又進一步加深了已有的哀痛。既屬敘事,又是抒情。以「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的問句為結束,更進一步擴展和加深了作者的哀思。明知死後無知,還要如此提問,就使作者更加傷痛不已。「尚饗」,是祭文中常用的結束語,意謂請你來享受這祭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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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愈《祭十二郎文》

全篇三大段之間,不但自有有機聯繫,而且一段之中,又分若干小段,小段之中,又有若干層次,層次當中,還有不少轉折。以第二大段的前半段為例。一開始,作者先不直接寫十二郎,而是先寫自己。「吾年未四十」四句,是衰象,後來被傳頌為寫未老先衰的名句,這是一層。「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是長輩的例子,又是一層。以下四句,一句寫一層意思,說明自己將死,要十二郎早來相會。這是第一小段。下面「孰謂」兩句一轉,便過到十二郎之死。這種寫法,是上文為下文蓄勢,也就是用自己之將死而竟不死,反襯出十二郎之不應死而竟死的特別可哀。「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這不合情理,太使人悲哀,在這個巨大的打擊下,作者神志恍惚,不相信這是事實,所以下面緊接著一轉,發出三個疑問,「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然後從信說到疑,一層;從疑又說到信,又一層;最後把十二郎之死歸咎於天,歸咎於神,歸咎於理,得出「壽者不可知」的結論。這是第二小段。從文意講,十二郎之死,於此已經寫完,此段已可結束,但「雖然」兩字一轉,又上承開頭「而發蒼蒼」一段而翻進一層,寫自己的衰象更加嚴重,又回到自己之將死。「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是說自己不久也要跟在十二郎的後面死去,講的本來是一件不幸的事,可是下面突然一轉,又變成了幸事──「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作者已經痛不欲生,所以視死為幸了。這是第三小段。文章至此,已將作者和十二郎兩個方面講盡,但作者還不結束,又上承第二小段寫二人之子之難保。這是第四小段。以上可以看出,短短一段當中,層次轉換,變化無窮,有如萬水迴環,千峰合抱。而這一切在作者說來,不過是將情將事如實敘寫,並未有意去精心結撰,過接轉換,顯得非常自然,看不出絲毫造作之跡。這種不刻意追求結構而結構自妙,在古今都是不可多得的。

除了結構方面有韓文的共同特點之外,此文還有它獨具的顯著特色。

讀完這篇祭文,我們最突出的一個感覺,就是全篇自始至終,貫注著一個「情」字。「言有窮而情不可終」,作者在此文結尾的這句話,表明它是因情而寫,所寫皆情,整篇祭文都是作者用感情所寫成的。

韓愈三歲喪父母,由兄嫂(也就是十二郎的父母)撫養成人,他和十二郎,雖為叔侄,實同兄弟,從小生活在一起,「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感情特別深厚。十二郎的死,使他悲痛欲絕,也勾起他的辛酸回憶。身世的不幸,家世的淒涼,父母的早逝,兄嫂的撫養,從前同十二郎一起生活的種種情景,都一齊湧上心頭;自己的衰病,子孫輩的幼小,這是眼前必須正視的現實。所有這一切,匯成一股感情的激流,作者悲感萬端,百思縈集,情不能已,因而寫成此文。這裡有懷念,有感激,有悔恨,有哀憤,有內咎,有期望,全篇每句每字,都可看到作者感情的奔流。

此文不但全篇寫情,而且寫得非常真,非常深,歷來被稱為「至情」之文。作者從自己的不幸身世,說到同十二郎的情誼,說到十二郎之死和善後事宜,不加修飾,不作渲染,完全從肺腑中流出,全都是骨肉至情的真實流露。開頭的「少孤」「兄歿」「吾與汝俱幼」,看去似乎很平淡,卻飽含著作者的無限辛酸和眼淚,寫得很沉痛。嫂嫂的慘不忍聞的話和「撫汝指吾」的慈愛而又淒楚的神情,對自己離家謀生的深沉悔恨,得知十二郎死訊後的悲痛心情,也無不情真語真,悲酸無限。我們還可看到,作者抒寫時非常坦率,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心裡怎麼想,筆下就怎麼寫,沒有絲毫隱避,一任感情自然傾瀉。例如寫自己離家的目的,明白地說是以「求斗升之祿」,要是別人,恐怕就不會這樣直截了當,很可能不是閉口不說,就是另外安上一個什麼冠冕堂皇的名目。想到二人之子,說:「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按照舊時的忌諱,這樣的話是不吉利的,由此正可看出作者此時悲痛至極,因而什麼也不顧忌了。末尾將十二郎之死完全歸罪於自己,說自己「行負神明」「不孝不慈」,更是披肝瀝膽的慟哭長號。清代葉燮論詩文,有重「膽」之說:「無膽則筆墨畏縮」,「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原詩》)。韓愈此文,正稱得上有膽,他既敢打破祭文的傳統形式,又敢無話不說,所以才寫出這篇千古傳頌之作。

不僅如此,我們細讀全文,還可看到作者感情的起伏變化。篇中用「嗚呼」「嗚呼哀哉」這兩個悲歎詞,來表現這種變化情態,凡是用這種詞的地方,都表示感情變得更加強烈。從第一個「嗚呼」開始,可以看到,作者由含著眼淚的深沉傾訴,進而嗚咽抽泣,進而淚流滿面,至「汝之子始十歲」一段之末,連用兩個「嗚呼哀哉」,已經是號啕痛哭,感情發展到一個高潮。從「嗚呼!汝病吾不知時」至「『彼蒼者天』,『曷其有極』」,這個長句,聲調急促,一氣貫注,一句緊接一句,一字緊接一字,中間不能斷開,簡直就是頓足捶胸,呼天搶地,悲痛之情發展到最高點。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發展,並不是直線的,在一度激烈之後,又伴隨著一段雖然悲切但卻較為平靜的傾訴,這樣或高或低,或疾或徐,就像生活中的真實情況一樣。結尾「言有窮而情不可終」,使人感到祭文已完,作者仍然悲哭不已。《古文觀止》的編選者說道:「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這話是很有見地的。確實,讀這篇祭文,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作者眼淚縱橫的模樣,還可聽到作者痛哭的聲音。正因為如此,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讀者被它所打動。宋代大作家蘇軾曾說,「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可見它感人之深。

正是為了抒情,此文在寫法上也有著與一般祭文顯著不同的一個特色:通篇以汝吾(你我)相稱,好像同亡者家常對語一樣,讀來特別真切感人。開篇「告汝十二郎之靈」,作者不像一般祭文用「祭」字,而特別用一「告」字,意思是說:我在對你說話,你聽著啊。這就使讀者先留下一個印象:下面的話都是作者向十二郎的傾訴。

把此文同韓愈以前和以後其他許多祭文比照讀讀,就會產生這樣一個感覺:其他那些祭文,祭的是「死人」,文中內容大多是讚頌死者的功業或德行,儼如對死者一生的評論,祭的是死者,實際上是講給其他活著的人聽。舊時祭文的寫法大多如此公式化,所以為人傳頌的不多。此文則不然。它寫的全是作者同十二郎之間的個人家常瑣事,通篇沒有一句專門讚頌的話(只在行文中順帶提到伯兄的「盛德」和十二郎的「純明」),每字每句,都是講給死者聽的,而死者也好像並沒有死,正在聽作者講話。篇中敘十二郎生前種種家庭瑣事的段落,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在一起回憶往事。即使是講十二郎之死的地方,也好像死者就在旁邊傾聽,例如講死期死因一段,就像二人在一起核實情況一樣。同時,文中不時插入一些問話,「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其然乎?其不然乎?」「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像是作者當著十二郎的面在問他,更增強了當面對語的意味。因為是講給死者聽的,所以文中不發半句議論,樸素如口語,全文反覆曲折,好像絮絮叨叨,實則不覺其煩,而且越讀越打動人。

也是為了抒情,此文還特別注意文言虛詞,特別是語氣詞的運用,從而增強了行文的感染力。不論在古文或白話文中,虛詞都是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有的古代散文,往往由於虛詞運用的巧妙,使文章別具風采。宋代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全文除一句之外,其他每句之末,都用一個語氣詞「也」字,因而使文章格外生色,是大家熟知的例子。在《祭十二郎文》的第二大段中,這一點也很突出。這段開頭,「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連用三個並列的轉折連詞「而」字。從「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以下,先是連用三個「邪」字,緊接著又接連不斷地連用三個「乎」字,三個「也」(同「邪」,作疑問語氣詞)字,五個「矣」字。這樣連用連詞和語氣詞,第一是可以加重語氣,使表達的感情更加強烈;第二是可以押韻和增強文章的節奏,從而增強作品的感人力量。由於連用「邪」「乎」「也」「矣」等語氣詞,就使這篇祭文在散體之中又含有韻味,節奏也更加頓挫有力,更能打動讀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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