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霍桓,字匡九,晉人也。父官縣尉,早卒。遺生最幼,聰惠絕人。十一歲,以神童入泮。而母過於愛惜,禁不令出庭戶,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裡有武評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異常倫。幼時竊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為人。父既隱,立志不嫁。母無奈之。
一日,生於門外瞥見之。童子雖無知,祗覺愛之極,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難之。生鬱鬱不自得。母恐拂兒意,遂托往來者致意武,果不諧。生行思坐籌,無以為計。會有一道士在門,手握小鑱,長裁尺許。生借閱一過,問:「將何用?」答云:「此斸藥之具;物雖微,堅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牆上石,應手落如腐。生大異之,把玩不釋於手。道士笑曰:「公子愛之,即以奉贈。」生大喜,酬之以錢,不受而去。持歸,歷試磚石,略無隔閡。頓念穴牆則美人可見,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踰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兩重垣,始達中庭。見小廂中,尚有燈火,伏窺之,則青娥卸晚裝矣。少頃,燭滅,寂無聲。穿墉入,女已熟眠。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訶逐,遂潛伏繡褶之側,略聞香息,心願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覺睡去。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入。大駭,急起,暗中拔關輕出,敲窗喚家人婦,共爇火操杖以往。見一總角書生,酣眠繡榻,細審,識為霍生。推之始覺,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靦然不作一語。眾指為賊,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賊,實以愛娘子故,願以近芳澤耳。」
眾又疑穴數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鑱以言異。共試之,駭絕,訝為神授。將共告諸夫人。女俛首沉思,意似不以為可。眾窺知女意,因曰:「此子聲名門第,殊不辱玷。不如縱之使去,俾復求媒焉。詰旦,假盜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眾乃促生行。生索鑱。共笑曰:「騃兒童!猶不忘凶器耶?」生覷枕邊,有鳳釵一股,陰納袖中。已為婢子所窺,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媼拍頸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絕也。」乃曳之,仍自竇中出。既歸,不敢實告母,但囑母復媒致之。母不忍顯拒,惟遍托媒氏,急為別覓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陰使腹心者風示媼。媼悅,托媒往。會小婢漏洩前事,武夫人辱之,不勝恚憤。媒至,益觸其怒,以杖畫地,罵生並及其母。媒懼竄歸,具述其狀。生母亦怒曰:「不肖兒所為,我都夢夢。何遂以無禮相加!當交股時,何不將蕩兒淫女一併殺卻?」由是見其親屬,輒便披訴。女聞,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陰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詞悲切。母感之,乃不復言;而論親之謀,亦遂輟矣。會秦中歐公宰是邑,見生文,深器之,時召入內署,極意優寵。一日,問生:「婚乎?」答言:「未。」細詰之,對曰:「夙與故武評事女小有盟約;後以微嫌,遂致中寢。」問:「猶願之否?」生靦然不言。公笑曰:「我當為子成之。」即委縣尉、教諭,納幣於武。夫人喜,婚乃定。逾歲,娶女歸。
女入門,乃以鑱擲地曰:「此寇盜物,可將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恆不去身。女為人溫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閉門寂坐,不甚留心家務。母或以吊慶他往,則事事經紀,罔不井井。年餘,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顧惜。又四五年,忽謂生曰:「歡愛之緣,於茲八載。今離長會短,可將奈何!」生驚問之,即已默默,盛妝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詰之,則仰眠榻上而氣絕矣。母子痛悼,購良材而葬之。母已衰邁,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憊不起。逆害飲食,但思魚羹,而近地則無,百里外始可購致。時廝騎皆被差遣;生性純孝,急不可待,懷貲獨往,晝夜無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兩足跛踦,步不能咫。後一叟至,問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紙裹藥末,熏生兩足訖。試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矯健。感極申謝。叟問:「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歷道所由。叟問:「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遙指山村曰:「此處有一佳人,倘能從我去,僕當為君作伐。」生辭以母病待魚,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約以異日入村,但問老王,乃別而去。生歸,烹魚獻母。母略進,數日尋瘳。乃命僕馬往尋叟。至舊處,迷村所在。周章逾時,夕暾漸墜;山谷甚雜,又不可以極望。乃與僕分上山頭,以瞻裡落;而山徑崎嶇,苦不可復騎,跋履而上,昧色籠煙矣。蹀躞四望,更無村落。方將下山,而歸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燒。荒竄間,冥墮絕壁。幸數尺下有一線荒台,墜臥其上,闊僅容身,下視黑不見底。懼極不敢少動。又幸崖邊皆生小樹,約體如欄。
移時,見足傍有小洞口;心竊喜,以背著石,螬行而入。意稍穩,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頃,深處有光如星點。漸近之,約三四里許,忽睹廊捨,並無釭燭,而光明若晝。一麗人自房中出,視之,則青娥也。見生,驚曰:「郎何能來?」生不暇陳,抱祛嗚惻。女勸止之。問母及兒,生悉述苦況,女亦慘然。生曰:「卿死年餘,此得無冥間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時非死,所瘞,一竹杖耳。郎今來,仙緣有分也。」因導令朝父,則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趨拜。女曰:「霍郎來。」翁驚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來大好,分當留此。」生辭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遲三數日,即亦何傷。」乃餌以餚酒,即令婢設榻於西堂,施錦裀焉。生既退,約女同榻寢。女卻之曰:「此何處,可容狎褻?」生捉臂不捨。窗外婢子笑聲嗤然,女益慚。方爭拒間,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負氣,愧不能忍,作色曰:「兒女之情,人所不免,長者何當伺我?無難即去,但令女須便將隨。」翁無辭,招女隨之,啟後戶送之;賺生離門,父子闔扉去。回首峭壁巉巖,無少隙縫,只影煢煢,罔所歸適。視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悵悵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號,迄無應者。憤極,腰中出鑱,鑿石攻進,且攻且罵。瞬息洞入三四尺許。隱隱聞人語曰:「孽障哉!」生奮力鑿益急。忽洞底豁開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復合。女怨曰:「既愛我為婦,豈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處老道士,授汝凶器,將人纏混欲死!」生得女,意願已慰,不復置辯;但憂路險難歸。女折兩枝,各跨其一,即化為馬,行且駛,俄頃至家。時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與僕相失也,覓之不得,歸而告母。母遣人窮搜山谷,並無蹤緒。正憂惶所,聞子自歸,歡喜承迎。舉首見婦,幾駭絕。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跡詭異,慮駭物聽,求即播遷,母從之。異郡有別業,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適同邑李氏。後母壽終。女謂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櫬歸窆。兒已成立,宜即留守廬墓,無庸復來。」生從其言,葬後自返。月餘,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問之老奴,則云:「赴葬未還。」心知其異,浩歎而已。孟仙文名甚噪,而困於場屋,四旬不售。後以拔貢入北闈,遇同號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愛之。視其卷,注順天廩生霍仲仙。瞪目大駭,因自道姓名。仲仙亦異之,便問鄉貫,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時,父囑文場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與款接,今果然矣。顧何以名字相同如此?」
孟仙因詰高、曾,並嚴、慈姓諱,已而驚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齒之不類。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歲乎?」因述往跡,仲仙始信。場後不暇休息,命駕同歸。才到門,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兩人大驚。仲仙入而詢諸婦。婦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謂:『汝夫婦少不更事。明日大哥來,吾無慮矣。』早旦入室,則闃無人矣。」兄弟聞之,頓足悲哀。仲仙猶欲追覓;孟仙以為無益,乃止。是科仲領鄉薦。以晉中祖墓所在,從兄而歸。猶冀父母尚在人間,隨在探訪,而終無蹤跡矣。
異史氏曰:「鑽穴眠榻,其意則癡;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長生報其孝耳。然既混跡人間,狎生子女,則居而終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屢棄其子,抑獨何哉?異已!」
聊齋之青娥白話翻譯: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親做過縣尉,很早就死了。霍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聰明過人,十一歲時就考中了秀才,被人稱為神童。然而霍桓的母親對他過分愛惜,從不讓他邁出家門,所以都十三歲了,還分不清叔伯、甥舅。同村有個姓武的評事,喜好道教,進山訪道一去不返。武評事有個女兒名叫青娥,十四歲了,生得美貌無比。小時候偷看過父親的書,非常羨慕何仙姑的為人。自從父親進山修道後,她立志不嫁,母親也拿她沒有辦法。
一天,霍桓在家門口看見青娥,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什麼,但覺得非常喜歡她,只是表達不出來。回家後就告訴了母親,讓母親托媒人去說親。母親知道青娥立志不嫁,覺得不好辦,霍桓便整日悶悶不樂。母親怕兒子不順心會悶出病來,就托人去武家提親,武家果然不答應。霍桓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事,終究想不出點辦法。這天有一個道士在門外,手中握著一把一尺來長的小鐵鏟。霍桓借過來看了看,說:「這東西有什麼用?」道士回答說:「這是挖掘藥材的工具。別看它小,堅硬的石頭也能鏟進去。」霍桓不太相信。道士就用鏟砍牆上的石頭,石頭隨手而落,像砍豆腐一樣,霍桓非常驚訝,拿在手中玩著,愛不釋手。道士說:「公子喜歡,我就把它贈給你吧。」霍桓高興極了,拿錢酬謝他,道士不收錢走了。
霍桓把小鏟拿回家,在磚石上試了幾次,毫不費力就把磚石砍碎了。他頓時想道:如果從牆上挖個洞,不就可以見到武家的美人了?但卻不知道這麼做是非法的。等到夜深人靜,霍桓翻牆出去,一直來到武家的牆外,挖透了兩道牆,才到了正院。看見小廂房中還有燈光,就趴在窗上偷偷往裡看,只見青娥正在卸妝脫衣。不一會兒,燈滅了,寂靜無聲。霍桓穿過牆壁進去,青娥已經睡熟了。他輕輕脫下鞋子,悄悄地爬到床上。又怕把青娥驚醒了,自己一定會遭到大罵而被趕走,就偷偷地躺在青娥的被子旁邊,略略聞到女子的香氣,便感到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挖牆掏洞忙了半夜,已經十分疲乏,才一合眼就睡著了。青娥醒後,聽到有呼吸聲,睜眼一看,見有亮光從被鑿開的牆洞中透進來,太吃一驚。她急忙起來,輕輕地拉開門栓出門,敲窗叫醒了丫頭、老媽子,一同點了火把,拿著棍棒來到臥房。只見一個未成年的書生,酣睡在床上。仔細一看認出是霍桓。婢女們把他推醒,霍桓急忙起來,目光灼灼像流星一樣,好像不怎麼害怕,只是羞答答地不說一句話。婢女們都說他是賊,嚇唬他,責罵他,他才哭著說:「我不是賊!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小姐,想看看她的美麗容貌。」大家又懷疑一連鑿透了幾道牆,不是一個孩子能辦到的。霍桓拿出小鏟子說出它的奇異用途。大夥一同試了試,既驚訝又害怕,認為是神仙給他的,要去告訴夫人。青娥低頭沉思,好像不願意。婢女們知道了青娥的意思,都說:「這個人的名聲門第,倒也不玷污小姐,不如放他回去,讓他們托媒人來說親。等明天,就告訴夫人說昨夜遭了強盜,怎樣?」青娥沒有說話,婢女們就讓霍桓快走。霍桓要小鏟子,婢女們笑著說:「傻小子!還忘不了凶器!」霍桓看見青娥枕邊有一股鳳釵,就偷偷裝進袖中,可是被婢女看見了,急忙告訴青娥,青娥不說話,也不生氣。一個老媽子拍著霍桓的脖子說:「別說他傻,心眼兒機靈極了!」就拉著他,仍然讓他從牆洞裡鑽了出去。
回家後,霍桓不敢如實告訴母親,只是囑咐母親再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親。母親不忍心拒絕他,便到處托媒人,急著為兒子另選良姻。青娥知道後,心裡又急又慌,暗暗讓心腹人給霍母透露風聲。霍母非常高興,托媒人去武家說親。恰巧有個小婢女洩漏了那天晚上的事,武夫人感到很恥辱,非常氣憤。媒人一來,更觸發了她的怒氣,氣得她用手杖戳著地,太罵霍桓和他母親。媒人害怕,逃竄了回去,把詳情告訴了霍母。霍桓的母親也很生氣,說:「不成器的兒子做的這些事,到現在我還被蒙在鼓裡,怎麼能這樣無禮對待我?當他們在一起睡覺時,為什麼不將蕩兒淫女一塊殺了!」從此霍母見了武家的親屬,便宣揚這事。青娥聽說後,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後悔,但卻沒法禁止霍母不讓她說。青娥暗自讓人去婉轉地告訴霍母,發誓說自己非霍桓不嫁。青娥盼話那樣悲切,霍母很感動,就不再說那件事了。但是兩家的親事也不再提了。
當時秦中的歐公在這個縣當縣令,見霍桓的文章好,非常器重他。時常把他召進縣署,極力優寵。一天,縣令問霍桓:「結婚了嗎?」霍桓回答說:「沒有。」縣令細問原因,霍恆說:「從前我和已故武評事的女兒有過婚約。後來因為兩家有隔閡,就終止了。」縣令問:「你還願意同她成親嗎?」霍桓不好意思,沒說話。縣令說:「我一定為你辦成這事。」就委託縣尉、教諭,去給武家送聘禮。武夫人很歡喜,婚事就這樣定了。過了年,把媳婦娶進門。青娥一進家門,就把小鏟子扔在地上說:「這賊寇用的東西,快拿回去吧!」霍桓笑著說:「不能忘了媒人。」珍重地佩戴著它,從不離身。
青娥為人溫厚善良,沉默寡言。一天三次拜見婆母,其餘時間只是關門靜坐在書房裡,不太留心家務事。婆母有時因紅白公事出門到別的地方去,她便事事都過問,處理得井井有條。過了一年多,生了個兒子,取名孟仙。青娥把孩子委託給乳媽照料,好像不大關心似的。又過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對霍桓說:「我們的美滿姻緣到現在已經八年,如今就要長久分離了。有什麼辦法呢!」霍桓驚訝地問她怎麼回事,青娥默默地一句話不說。妝扮好了拜見了婆母,接著轉身回到屋裡。霍桓同母親追到房中問她,她已躺在床上嚥了氣。母子二人十分悲痛,購置了上好的棺材安葬了她。
霍母已經年老力衰,常常抱著孫子思念兒媳。從此得病,臥床不起。不想吃飯,只想吃魚羹。但是附近沒有魚,只有到百里之外才買得到。這時家中的小廝和馬匹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十分孝順,急不可待,便帶著錢自己去買魚了。白天黑夜不停地趕路,返回時走到山中,太陽已經落山了。霍桓兩腳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走著,十分艱難。這時後面一個老頭趕上來,向他,「腳是不是起泡了?」霍桓連連答應。老頭便拉他坐到路旁,敲石取火,用紙包著藥末,給霍桓熏腳。熏完,讓他試著走一走,腳不但不疼了,步履反而更加矯健。霍桓非常感激:向老頭道謝。老頭阿:「什麼事這樣急?」霍桓回答母親有病,又說了母親生病的緣由。老頭問:「為什麼不再另娶呢?」霍桓回答說:「沒找到合適的。」老頭指著遠處一個山村說:「那地方有一個很好的姑娘。你如能跟我去,我願意給你做媒。」霍桓推辭說母親有病,急等魚吃,沒有空閒去。老頭便拱手告辭,約他改天再去,進村只要問王老頭就行,接著就走了。霍桓回家後,把魚烹好端給母親吃。母親多少能吃點東西,幾天後病就好了。霍桓這才叫僕人備馬一起到山村去找那老頭。
霍桓來到和老頭相遇的地方,卻找不到那個村子。他來回彷徨了多時,夕陽漸漸落山了。山谷重重疊疊,看又看不遠,就與僕人爬上山頭,四下一望,卻看不見一個村子。無可奈何,只得往山下走,但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心中急躁得如同著了火。正在東奔西跑時,昏暗中一腳踏空,從絕壁上掉了下去。幸虧數尺下有一條細長的平台,霍桓正好掉在上面。平台窄得剛剛能容下他的身子,往下黑得看不見底。他害怕極了,一動也不敢動。又幸虧崖邊上長滿了小樹,像欄杆一樣圍護著他。他慢慢移動了一下身子,看見腳旁有個小洞口,心中暗暗高興,就背貼著石頭,慢慢蠕動著滾進洞中,心中才稍平穩了些,希望等到天亮時叫人搭救。不多時,看見山洞深處有星星大的亮點,霍桓慢慢走近,走了約三四里路,忽然看見有房屋。雖沒有燈火,但卻像白天一樣光明。一個美麗的女子從屋裡出來,霍桓仔細一看,原來是青娥!青娥看見霍桓,驚奇地問:「你是怎麼來的?」霍桓顧不上說話,抓著她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青娥勸住他,問起婆母和兒子。霍桓就把家中的苦處述說一遍,青娥也慘然淚下。霍桓說:「你死了一年多了,這是不是陰間啊?」青娥說:「不是,這裡是仙府。我並沒有死,所埋葬的,不過是一根竹杖。你今天來這裡,也算是有仙緣。」就領他去拜見父親。只見一個留著長鬍子的老頭,坐在堂上。霍桓上前拜見,青娥說:「霍郎來了!」老頭吃驚地站起來,握著霍桓的手簡單說了幾句話,就說:「女婿來了,太好了。應當留在這裡。」霍桓推辭說母親盼他回去,不能久留。老頭說:「我也知道。但遲三四天回去,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就讓人擺酒菜招待他,又叫婢女在西堂上放了床,鋪了錦繡被褥。霍桓吃完飯,約青娥同床睡覺。青娥說:「這是什麼地方,能容許狎褻!」霍桓捉住她的胳膊不放。窗外傳來婢女的嗤笑聲,青娥更加羞慚。正在爭執時,老頭進來,叱責說:「俗骨玷污了我的洞府!馬上走!」霍桓一向高傲,如今羞愧得無法忍受,變了臉色說:「兒女之情,人所不免!你作為長輩怎麼能監視我們?想叫我走並不難,但你女兒必須跟我去!」老頭理屈詞窮,叫女兒跟他走,打開後門送他。騙霍桓剛離開門,父女倆把門關死回去了。霍桓回頭一看,只見峭壁1巖,一點縫隙也沒有。自己孤單一人,不知往什麼地方去好。看天上斜月高懸,星斗稀疏,他惆悵了很久,由悲傷變為怨恨,對著石壁號叫,始終沒有應聲的。霍桓氣憤至極,從腰中拿出小鏟,奮力挖鑿石壁,邊挖邊罵,瞬息間已鑿進三四尺。隱隱聽見石壁裡有人說活:「孽障啊!」霍桓鑿
得更急。忽然洞底兩扇門豁然打開,推青娥出來,說:「走吧!走吧!」石壁又復合上了。青娥埋怨說:「既然愛我做你的媳婦,哪有這樣對待丈人的?是哪裡的老道士,給你這件凶器,把人纏得要死!」霍桓得到青娥,心願已經滿足,不再說什麼,只是擔憂道路艱險難以回家。青娥折了兩根樹枝,兩人各自跨上一根,樹枝隨即化作馬匹。一路奔馳,不一會兒就來到家,這時霍桓已經失蹤七天了。
起初,霍桓同僕人失散後,僕人找不到他,就回家告訴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也沒有蹤影。正憂慮恐慌的時候,聽說兒子回來,歡喜地出來迎接,抬頭看見兒媳,幾乎把她嚇死。霍桓簡單述說了經過,霍母更加喜歡。青娥因為自己形跡奇異,擔心別人知道了會議論,便請求母親搬家。霍母聽從了她的意見。霍家在外郡有房產,就選了吉日搬遷過去,人們都不知道。霍桓與青娥又一塊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了本縣一個姓李的。後來霍母老死了,青娥對霍桓說:「我家的茅草地裡,曾經有一隻野雞在那兒抱了八隻蛋,那裡可以埋葬母親。你們父子倆一同扶棺材回去安葬母親。兒子已經成家立業,可以留在那裡守護墳墓,不用再回來。」霍桓聽從了她的話,埋葬母親後自己返回來。過了一月多,孟仙來探望父母,可是父母已經杳無蹤影。問他們的僕人,卻說;「去給老夫人送葬還沒回來。」孟仙心中明瞭白,只有感歎而已。
孟仙文才出眾,名聲很大,但是考場上總是失利,四十歲了還沒有考中。後來他以拔貢的身份到京城參加考試,在考場上遇見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年,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歡他,看他的卷子上,寫著順天廩生霍仲仙,孟仙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那少年,仲仙也感到奇怪,就問孟仙的家鄉是哪裡,孟仙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仲仙高興地說:「小弟赴京時,父親囑咐說,在文場中如遇到山西一個姓霍的,是我們的同族,要與他好好相處,如今果然如此。可是我們的名字怎麼這樣相近啊!」孟仙問了仲仙的高祖、曾祖及父母的姓名後,驚訝地說:「這是我的父親啊!」仲仙懷疑年齡對不上,孟仙說:「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麼能以相貌看他們的年齡呢。」就把過去的事情都告訴他,仲仙才相信了。
考試完畢,二人顧不上休息,就叫僕人駕車,兄弟倆一同回了家。剛進家門,家人就迎出來說:昨天夜裡,老太爺和老夫人突然不見了,兄弟倆大吃一驚。仲仙進屋去問媳婦,媳婦說:「昨天晚上還在一塊飲酒,母親說『你們夫婦年輕不懂事,明天大哥來了,我就沒有牽掛了。』今天早晨進屋一看,已經寂靜無人了。」兄弟倆聽了,傷心得跺腳。仲仙還想追出去尋找。孟仙認為沒用,才沒去。這次考試仲仙中了舉人。因為祖墳在山西,就跟隨哥哥一塊回老家去了。他還希望父母仍在人世,走到哪裡都要打聽,但始終沒有音訊。
1:左邊「山」字旁,右邊「免」字下面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