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賞析
《石壕吏》是一首傑出的現實主義的敘事詩,寫了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徵兵,連年老力衰的老婦也被抓服役的故事,揭露了官吏的殘暴和兵役制度的黑暗,對安史之亂中人民遭受的苦難深表同情。藝術上,精煉是這首詩的一大特點,把抒情和議論寓於敘事之中,愛憎分明。場面和細節描寫自然真實。善於裁剪,中心突出。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讀者不能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裡,由於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於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裡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於暗示性。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一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裡生發出來。不說「徵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於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於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牆」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並為老婦以下的訴說製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係。「婦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承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這十三句詩,不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也決不是在那裡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讀者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了個空。於是怒吼道:
「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可能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
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抬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你家裡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這兩句,也不是一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先說了一句:「家裡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裡躲到什麼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於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餵奶給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麼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本子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所以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後一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走·時低聲哭泣,越走越遠,便聽不到哭聲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於敘事中含無限深情。前一天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詩人,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的心情怎樣,詩人作何感想,這些都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餘地。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裡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於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牆,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一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讚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於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絲毫沒有給讀者概念化的感覺。詩中還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雙方的矛盾之後,便集中寫「婦」,不複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於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於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牆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麼,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就是給孩子餵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於詩人筆墨簡潔、洗煉,用了較短的篇幅,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衝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