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章句上
本篇前面三章記錄孟子與膝文公之間的談話和事跡,後兩章分別記錄孟子對農家和墨家兩個學派的觀點。其中對農家的觀點論述社會分工問題,且有農家的資料價值,較為重要。全篇原文一共只有5篇,本書選3篇。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原文】
滕文公為世子1,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規2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3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膝,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4,厥疾不瘳5。』」
【註釋】
1世子:即太子。「世」和「太」古音相同,古書常通用。2成規
:齊國的勇士。 3公明儀:人名,複姓公明,名儀,魯國賢人,曾 子學生.4瞑眩:眼睛昏花看不清楚。5瘳(Chou):病癒。
【譯文】
滕文公還是太子的時候,要到楚國去,經過家國時拜訪了孟子。孟子給他講善良是人的本性的道理,話題不離堯舜。
太子從楚國回來,又來拜訪孟子。孟子說:「太子不相信我的話嗎?道理都是一致的啊。成脫對齊景公說:『他是一個男子漢,我也是一個男子漢,我為什麼怕他呢?』顏淵說:『舜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有作為的人也會像他那樣。』公明儀說:『文王是我的 老師;周公難道會欺騙我嗎?』現在的滕國,假如把疆土截長補短也有將近方圓五十里吧。還可以治理成一個好國家。《尚書》說 『如果藥不能使人頭昏眼花,那病是不會痊癒的。」』
【讀解】
「道性善」和「稱堯舜」是孟子思想中的兩條綱,而這兩方面又是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道性善」就是宣揚「性善論」。「性善」的正式說法,最早就 見於這裡。所以,本章還有重要的思想史資料價值。當然,從「性善」的內容來看,在「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孫五上》)的 論述中就已經展開了。
「稱堯舜」就是宣揚唐堯虞舜的「王道」政治,也就是孟子口口聲聲所說的「仁政」。 所謂「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不忍人之心」的善良本性是「不忍人之政」的仁政的基礎,二者的關係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孟子「道性善」要「言必稱堯舜」,這是非常清楚的了.
至於滕文公再次拜訪時孟子所引述的那些話,不外乎鼓勵他 要有實施仁政的勇氣罷了。因為,古往令來,不論是聖賢還是普通人,本性都是善良的,聖賢能做到的,普通人經過努力也能做得到。何況,滕國雖然小,但折算起來也有方圓五十里國土嘛,只要是實施仁政,照樣可以治理成一個好的國家。
這就是孟子的苦心,無論大國小國,只要是有機會就抓住不放,抓住宣揚自己的政治學說和治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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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上
上行下效的實例
【原文】
滕定公1薨2,世子謂然友3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于于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4,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5問於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6)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7)。』諸侯之禮,吾 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8),齊疏之服(9),饘粥之 食(10),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11) 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 《志》(12)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13), 歠(14)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15)。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誠在我。」
五月居廬(16),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註釋】
1滕定公:滕文公的父親。 2 薨:死。古代稱侯王死叫 「薨」,唐代以後用於指二品以上官員死。3然友:人名,太子的老師. 4大故:重大的事故,指大喪、凶災之類。5之:至,到。鄒與滕相 距只有四十餘里,所以可以問後行事。(6)自盡:盡自己最大的心力. (7)曾子曰:這幾句話在《論語‧為政》中是孔子對樊遲說的。(8)三年 之喪:指子女為父母、臣下為君主守孝三年。(9)齊(zi)疏之服:用粗 布做的縫邊的喪服。齊,指衣服縫邊。古代喪服叫做衰(CUT),不縫衣邊的 叫「斬衰」,縫衣邊的叫「齊衰」。(10)饘(zhan);稠粥。粥:稀粥.這裡 是偏義複詞,指稀粥。(11)宗國:魯、膝諸國的始封祖都是周文王的兒子, 而周公封魯,於行輩較長,所以其餘姬姓諸國都以魯為宗國。(12)《志》: 記國家世系等的一種書。(13)塚宰:官名。在君王居喪期間代理朝政. (14)歠(Chuo):飲。(15)君子之德………必偃:這幾句出自《論語‧顏 淵》篇孔子的話。「尚」與「上」同;偃,倒下。(16)五月居廬:居住在喪 廬中五個月。
【譯文】
滕定公死了,太子對老師然友說:「上次在宋國的時候孟子和我談了許多,我記在心裡久久不忘。今天不幸父親去世,我想請您先去請教孟子,然後才辦喪事。」
然友便到鄒國去向孟子請教。
孟子說:「好得很啊!父母的喪事本來就應該盡心竭力。曾子說:『父母活著的時候,依照禮節侍奉他們;父母去世,依照禮節安葬他們,依照禮節祭把他們,就可以叫做孝了。』諸侯的禮節, 我不曾專門學過,但卻也聽說過。三年的喪期,穿著粗布做的孝服,喝稀粥。從天子一直到老百姓,夏、商、週三代都是這樣的.」
然友回國報告了太子,太子便決定實行三年的喪禮。滕國的父老官吏都不願意。他們說:「我們的宗國魯國的歷代君主沒有這樣實行過,我們自己的歷代祖先也沒有這樣實行過,到了您這一代便改變祖先的做法,這是不應該的。而且《志》上說過:『喪禮 祭祖一律依照祖先的規矩。』還說:『道理就在於我們有所繼承.』」
太子對然友說:『我過去不曾做過什麼學問,只喜歡跑馬舞劍。 現在父老官吏們都對我實行三年喪禮不滿,恐怕我處理不好這件大事,請您再去替我問問孟子吧!」
然友再次到鄒國請教孟子。 孟子說:「要堅持這樣做,不可以改變。孔子說過:『君王死了,太子把一切政務都交給家事代理,自己每天喝稀粥。臉色深 黑,就臨孝子之位便哭泣,大小官吏沒有誰敢不悲哀,這是因為 太子親自帶頭的緣故。』在上位的人有什麼喜好,下面的人一定就會喜好得更厲害。領導人的德行是風,老百姓的德行是草。草受 風吹,必然隨風倒。所以,這件事完全取決於太子。」
然友回國報告了太子。
太子說:「是啊,這件事確實取決於我。」
於是太子在喪廬中住了五個月,沒有頒布過任何命令和禁令。 大小官吏和同族的人都很贊成,認為太子知禮。等到下葬的那一 天,四面八方的人都來觀看,太子面容的悲傷,哭泣的哀痛,使 前來弔喪的人都非常滿意。
【讀解】
領導人以身作則,上行下效是孔子反覆申說的一個話題,孟子也同樣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他在本章裡所說的「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革尚之風,必愜。」正是孔子在《顏淵》裡面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修』的翻版 。
由此可見,以身作則,上行下效是孔子、孟子都非常重視的政治領導原則。而本章正是這樣一個上行下效的實例。
滕國的太子(也就是後來的膝文公)死了父親,由於他上一 次在宋國聽了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給他留下了很深刻很聽得進去的印象,所以這一次遇事,他就托自己的老師去向孟子請教如何辦喪事。孟子的意見回來以後,太子發出了實施三年喪禮的命令,結果遭到了大家的反對,「雖令不從」。太子於是又再次請老師去問計於孟子,這一次孟子講了上行下效,以身作則的道理,希望太子親自帶頭這樣作。結果,喪事辦得非常成功,大 家都很滿意,「不令而行」。
從這件事上,我們固然可以看到儒家對於喪禮的觀點,但對我們更有啟發意義的,還是領導人以身作則的問題,正如我們在 《論語‧顏淵》的讀解中所概括,這是一種「風吹草動」的統治術. 風不吹,草怎麼會動起來呢?反過來說,要草動,風就得不斷地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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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上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原文】
有為神農之言1者許行2,自楚之膝,踵3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4。」
文公與之處。
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5。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6),負耒耜而自宋之膝,日:「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膝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7)而治。今也膝有倉稟府庫,則是厲(9)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9)?」
曰:「然。」 「自為之與?」
曰:「否,以票易之。」
「以票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誠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捨(10)皆取諸其宮中(11)而用之?何為 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12)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13) 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水暢茂, 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15)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 禹疏九河,瀹濟漯(16)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人,雖欲 耕,得乎?
「後稷(17)教民稼穡,樹藝(18)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內道也, 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19)為司 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放勳(20)曰:『勞之來之(21),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 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22)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23)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 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 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 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 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 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24)之!昔者孔子沒, 三年之外,門人治任925)將歸,人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 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 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 『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26)之,皜皜(27)乎不可尚已。』今也南 蠻鴃(28)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 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人於幽谷者。《魯頌》曰: 『戎狄是膺,荊舒是懲(29)。』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30),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31)運市, 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貿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 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32),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33)同賈,人豈為之哉? 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註釋】
1神農之言:神農氏的學說。神農是上古傳說中的人物,常與伏羹氏、燧 人氏一道被稱為「三皇」。神農氏主要的功績是教人從事農業生產,所以叫 「神農」。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多托古聖賢之名而標榜自己的學說。「農家」 就假托為「神農之言」。2許行:農家代表人物之一,生平不詳。3 踵(zhong):至,到。4廛:住房。氓:移民。5衣褐,捆屨,織 席以為食:穿粗麻衣,靠編草鞋,織草蓆謀生。衣(yi),動詞,穿;褐 (he),粗麻短衣;屨(ju),草鞋。(6)陳良:楚國的儒士。陳相、陳辛:都是陳良的學生。(7)饔飧:饔(yong):早餐;飧(Sun):晚餐。(8)厲: 病.(9)釜:金屬製的鍋;甑:用瓦做的茶飯器;爨(cuan):燒火做飯; 鐵:指用鐵做的農具。(11)捨:相當於方一言「啥」,即什麼東西、一切東西 的意思。(12)宮中:家中。古代住宅無論貴賤都可以叫「宮」,秦漢以後才專指帝王所居為宮。(12)大人:這裡指有地位的人,與下文「小人」相對。 (13)路:指奔波、勞累。(15)敷:遍。(16)瀹濟漯: 瀹濟漯(yue):疏導。濟漯(ta):濟水和漯水。(17)後稷:相傳為周的始 祖,名棄,堯帝時為農師。(18)樹藝:種植。(19)契(xie):人名,相傳是殷的祖先,姓子,堯帝時任司徒。(20)放勳:堯的稱號,放是大,勳是功勞,原本是史官的讚譽之辭,後來成為堯的稱號。(21)勞之來之:勞、 來都讀為去聲,勸勉,慰勞。(22)皋(gao)陶(yao):人名,相傳為虞舜 時的司法官。(23)易:治。(24)倍:同「背」,背叛。(25)治任:準備行李。治,整治;任,負擔。(26)秋陽以暴:秋陽,周歷七八月相當於夏歷五六月,所以這裡所說的秋陽實際相當於今天的夏陽。暴,同「曝」,曬。 皜皜(hao):光明潔白的樣子。(28)鴃(jue):伯勞鳥。(29)戎狄膺,荊舒是懲:引自《詩經‧魯頌‧悶官》。膺,擊退;懲,抵禦;戎秋是 北方的異族;荊、舒是南方的異族。(30)市賈不貳:賈通「價」;不貳,沒有兩樣。(31)五尺之重:古代尺寸短,五尺約相當於現在三尺多一點。 (32)倍蓰(xi):倍,一倍;蓰,五倍。後文的什、百、千、萬都是指倍數。 (33)巨屨小屨:粗糙的草鞋與精緻的草鞋。
【譯文】
有一個奉行神農氏學說,名叫許行的人從楚國到滕國進見滕文公說:「我這個從遠方來的人聽說您施行仁政,希望得到一所住 處,成為您的百姓。」
滕文公給了他住處。
許地的門徒有幾十個人,都穿著粗麻衣服,靠打草鞋織蓆子謀生。
陳良的門徒陳相和他弟弟陳辛背著農具從宋國來到滕國,也進見滕文公說:聽說您施行聖人的政治,那麼,您也是聖人了, 我們都願意做聖人的百姓。」
陳相見到許行後非常高興,完全拋棄了自己以前所學的而改學許行的學說。
陳相有一天去拜訪孟子,轉述許行的話說:「滕君的確是個賢明的君主,不過,他還沒有掌握真正的治國之道。賢人治國應該和老百姓一道耕種而食,一道親自做飯。現在滕國卻有儲藏糧食的倉庫,存放財物的倉庫,這是損害老百姓來奉養自己,怎麼能夠叫做賢明呢?」
孟子說:「許先生一定要自己種莊稼才吃飯嗎?」
陳相回答說:「對。」
「許先生一定要自己織布然後才穿衣嗎?」
回答說:「不,許先生只穿粗麻衣服。」
「許先生戴帽於嗎?」
回答說:「戴。」
孟子問:「戴什麼帽子呢?」
回答說:「戴白帽子。」
孟子問:「他自己織的嗎?」
回答說:「不是,是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問:「許先生為什麼不自己織呢?」
回答說:「因為怕誤了農活。」
孟子問:「許先生用鍋和甄子做飯,用鐵器耕種嗎?」
回答說:「是的。」
「他自己做的嗎?」
回答說:「不是,是用糧食換的。」
孟子於是說:「農夫用糧食換取鍋、瓶和農具,不能說是損害了瓦匠鐵匠。那麼,瓦匠和鐵匠用鍋、瓶和農具換取糧食,難道就能夠說是損害了農夫嗎?而且,許先生為什麼不自己燒窯冶鐵 做成鍋、甑和各種農具,什麼東西都放在家裡隨時取用呢?為什麼要一件一件地去和各種工匠交換呢?為什麼許先生這樣不怕麻煩呢?」
陳相回答說:「各種工匠的事情當然不是可以一邊耕種一邊同時幹得了的。」
「那麼治理國家就偏偏可以一邊耕種一邊治理了嗎?官吏有官吏的事,百姓有百姓的事。況且,每一個人所需要的生活資料都 要靠各種工匠的產品才能齊備,如果都一定要自己親手做成才能使用,那就是率領天下的人疲於奔命。所以說:有的人腦力勞動, 有的人體力勞動;腦力勞動者統治人,體力勞動者被人統治;被統治者養活別人,統治者靠別人養活:這是通行天下的原則。
「在堯那個時代,天下還未太平,洪水成災,四處氾濫;草木無限制生長,禽獸大量繁殖,穀物沒有收成,飛禽起獸危害人類, 到處都是它們的蹤跡。堯為此而非常擔憂,選拔舜出來全面治理。 舜派益掌管用火燒,益便用烈火焚燒山野沼澤的草木,飛禽走獸於是四散而逃。大禹疏通九條河道,治理濟水、源水,引流入海; 挖掘汝水、漢水,疏通淮水、泅水,引流進入長江。這樣中國才可以進行農業耕種。當時,禹八年在外,三次經過自己的家門前都不進去,即便他想親自種地,行嗎?
「後稷教老百姓耕種收穫,栽培五穀,五穀成熟了才能夠養育百姓。人之所以為人,吃飽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如果沒有教養,那就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為此而擔憂,派契做司徒,用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倫常關係和道理來教育百姓——父子之間有骨 肉之親,君臣之間有禮義之道,夫妻之間有內外之別,老少之間 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間有誠信之德。堯說道:『慰勞他們,安撫他 們,開導他們,糾正他們,輔助他們,保護他們,使他們創 所,再進一步提高他們的品德。』聖人為老百姓考慮得如此之 難道還有時間來親自耕種嗎?
「堯把得不到舜這樣的人作為自己的憂慮,舜把得不到禹和 陶這樣的人作為自己的憂慮。那些把耕種不好田地作為自己憂慮的,是農夫。把錢財分給別人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給別人叫做忠,為天下發現人才叫做仁。所以把天下讓給人容易,為天下發 現人才卻很難。孔子說:『堯做天子真是偉大!只有天最偉大,只 有堯能夠傚法天,他的聖德無邊無際,老百姓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讚美他!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雖然有了這樣廣闊的天下,自 己卻並不佔有它!』堯和舜治理天下,難道不用心思嗎?只不過用在耕田種地上罷了。
「我只聽說過用中原的一切來改變邊遠落後地區的,沒有聽說過用邊遠落後地區的一切來改變中原的。陳良本來是楚國的人,喜愛周公、孔子的學說,由南而北來到中原學習。北方的學者還沒有人能夠超過他。他可以稱得上是豪傑之士了。你們兄弟跟隨他 學習幾十年,他一死,你們就背叛了他!以前孔子死的時候,門徒們都為他守孝三年,三年以後,大家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臨走的時候,都去向子貢行禮告別,相對而哭,泣不成聲,然後才 離開。子貢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築屋,獨自守墓三年,然後才離開。後來,子夏、子張、子游認為有若有點像孔子,便想用尊 敬孔子的禮來尊敬他,他們希望曾子也同意。曾子說:『不可以. 就像曾經用江漢的水清洗過,又在夏天的太陽下曝曬過,潔白無 暇。我們的老師是沒有誰還能夠相比的。』如今這個怪腔怪調的南 方蠻幹,說話誹謗先王的聖賢之道,你們卻背叛自己的老師而向 他學習,這和曾子的態度恰恰相反。我只聽說過從幽暗的山溝飛 出來遷往高大的樹木的,從沒聽說過從高大的樹木飛下來遷往由暗的山溝的。《魯頌》說:『攻擊北方的戎狄,懲罰南方的荊舒。』 周公尚且要攻擊楚國這樣的南方蠻幹,你們卻去向他學習,這簡直是越變越壞了啊。」
陳相說:「如果聽從許先生的學說,市場價格就會統一,人人沒有欺詐,就是打發一個小孩子去市場,也不會被欺騙。布匹絲」 綢的長短一樣,價格也就一樣;麻線絲綿的輕重一樣,價格也就一樣;五穀的多少一樣,價格也就一樣;鞋子的大小一樣,價格也就一樣。」
孟子說:「各種東西的質量和價格不一樣,這是很自然的,有 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甚至相差千倍萬倍。您 想讓它們完全一樣,只是搞亂天下罷了。一雙粗糙的鞋子與一雙榆致的鞋子價格完全一樣,人們難道會同意嗎?聽從許先生的學說,是率領大家走向虛偽,怎麼能夠治理好國家呢?
【讀解】
這一章文字很長,內容卻並不算太複雜。既可以把它看作是主子對當時流行的農家學說的有力批駁,又可以把它看作是孟子對於社會分工問題的系統論述。
社會分工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也是文明的表現。從理論上說,生產力的發展必然導致社會分工,這是不可阻檔的歷史趨勢;社會分工又將進一步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進步,這 也是必然的結果。從實際情況來看,在原始社會中出現了農業和 畜牧業的分離,這是第一次社會大分工。在原始社會末期,又出現了農業和手工業的分工。更進一步,隨著人類由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分工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而這種分工的出現,就必然導致統治胡被統治者,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甚至,壓迫者與被壓迫者‧ 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一言以蔽之,也就走階級矛盾和階級對立的出現。這種分工和矛盾對立的出現,從人類發展的總體上來看.』 材的,不可轉移的必然趨勢,但從局部的階段性的角度來看一 是充滿了尖銳鬥爭,充滿了暴力和邪惡。正是面對這種令人困惑的複雜情況,思想家們提出了各自的觀點和解決問題的辦法。
許行的農家學說就是這些各種各樣觀點中的一種。他把各種 社會問題的出現都歸咎於社會分工,認為「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格而治」是解決社會矛盾的最佳辦法。他不僅從理論上這樣認為, 而且還身體力行地進行實踐,率領弟子「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他的這種觀點和做法怪異而新鮮,吸引了不少人,就連一向奉行儒家學說的陳相兄弟也從宋國趕來滕國,成為許行的門徒。陳相兄弟不僅背叛了師門,而且還公然去拜訪孟子,宣揚自己新學到的農家學說。
孟子當然不會容忍陳相兄弟的行為,也不能不對許行的學說展開批駁。於是又使出了自己一貫擅長的推謬手法,一問一答,把許行及其門徒的做法推到了極其荒唐的程度,迫使陳相承認「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實際上就承認了社會分工的合理性。孟子這才展開自己的正面論述。首先提出他那一段著名的論斷:「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然後再「言必稱堯舜」,以堯舜等 古代聖王的事跡來論證社會分工的必要性。最後,在駁倒了許行 的觀點和做法以後,孟子展開了對於陳相兄弟背叛師門,拋棄儒學的行為的鞭撻。
情況非常清楚,孟子所提出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 人」論斷是講的社會分工問題。而且,《左傳‧襄公九年》知武子已經說過:「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所以,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在孟子的時代早已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實現象,他不過是對這種現象加以概括,而在「或勞心,或勞力」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著名「公式」而已。
由此,一方面的確為後世的統治者提供了理論依據,另一方面。孟子又作為統治階級的代言人而在一定歷史時期內被批倒批臭。其實,我們在這裡已經知道,孟子的原意倒不是論述統治與 被統治的問題。陰差陽錯,這個畢生為「民」請命,呼籲當政者實施仁政的人倒成了統治階級的代言人。
平心而論,關鍵是看你從什麼角度去看問題。如果從局部的階段性的角度去看,許行的學說主張統治者與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確也是有一定意義因而具有吸 引力的。可是,如果從人類歷史發展的總體和全程來看,他的觀點和做法就是非常荒唐而可笑的了,而且,越是進入文明發達的 現代社會,就越是近乎寓言般可笑了。我們令天有誰會想到要自 己造一台電視機然後才來看,自己造一輛汽車然後才來開呢?那 不被認為是瘋子才怪。同理,從總體和全程的角度來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反動透頂的學說,而是人類社會發展階段中的現象概括。如果我們還歷史背景以真實, 從孟子說這話的具體情況來理解,也就是從社會分工問題的角度來理解,那就沒有什麼可怪的了。
就現有文獻來看。《漢書‧藝文志》雖曾著錄《神農》二十篇, 但已經散失。所以真正要研究農家學派,《孟子》本章還是極為重要的資料。這也是值得順便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