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為相初年,有一布衣詣謁之,閽吏謂曰:「朝廷新命相國,大僚尚未敢及門,何布衣容易謁之耶。」布衣執刺,待於路旁,高聲自稱曰:「業八體書生管子文,欲見相國伸一言。」林甫召之於賓館,至夜靜,月下揖之。生曰:「僕實老於書藝,亦自少游圖籍之圃,嘗竊見古昔興亡,明主賢臣之事,故願謁公,以伸一言。」林甫曰:「僕偶各位於輔弼,實非才器,已恐不勝大任,福過禍隨也。君幸辱玉趾,敢授教於君,君其無惜藥石之言,以惠鄙人。」生曰:「古人不容易而談者,蓋知談之易聽之難也。必能少覽容易之言,而不容易而聽,則涓塵皆可以裨海岳也。況聖哲云:『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公若聞一言即欲奉而行之,臨一事即悉心徇意,如此,則雖日納獻言之士,亦無益也。」林甫乃容恭意謹而言曰:「君但一言教僕,僕當書紳而永為箴誡。」生曰:「君聞美言必喜,聞惡言必怒。僕以美言譽君,則無裨君之事。以惡言諷君,既犯君之顏色,既犯君之顏色,君復怒我。即不得盡伸惡言矣。美言徇而損,惡言直而益。君當悉察之。容我之言,勿復加怒。」林甫不覺膝席而聽。生曰:「君為相,相天子也,相天子,安宗社保國也。宗社安。萬國寧,則天子無事。天子無事,則君之無事。設或天下有一人失所,即罪在天子,罪在天子,焉用君相。夫為相之道,不必獨任天下事,當舉文治天下之民,舉武定天下之亂,則仁人撫疲瘵,用義士和鬥戰。自修節儉,以諷上,以化下,自守忠貞,以事主,以律人,固不暇躬勤庶政也。庶政得人即治,苟不得人,雖才如伊呂,亦不治。噫,相公慎之。」林甫聽之駭然,遽起拜謝之。生又曰:「公知斯運之通塞耶。」林甫曰:「君當儘教我,我當終身不忘。」生曰:「夫治生亂,亂生治,今古不能易也。我國家自革隋亂而治,至於今日,亂將生矣。君其記之。」林甫又拜謝。至曙,欲聞於上,縻從一爵祿,令左右潛守之。堅求退曰:「我本柢欲達一言於公,今得竭愚悃,而又辱見納,又何用阻野人之歸也。」林甫堅留之不得,遂去。林甫令人暗逐之,生至南山中一石洞,其人尋亦入石洞,遽不見生。唯有故舊大筆一。其人攜以白林甫,林甫以其筆置於書閣,焚香拜祝。其夕,筆忽化為一五色禽飛去。不知所之。(出《大唐奇事》)
【譯文】
李林甫剛當宰相的頭一年,有一個未入仕途的書生登門拜見他,守門人對這位書生說:「朝廷新任命的相國公,連文武大臣都還沒敢登門,你一個平民百姓要見此談何容易啊!」書生拿著名帖站在路旁等待,高聲自報來意說:「專修八體書法的書生管子文,要見相國公申述一句話。」林甫把他召到賓館裡,到夜深人靜時,在月光下面召見了他。書生說:「我其實熟悉的是書法藝術,但因自小漫遊在圖書典籍堆裡,也曾涉及古往歷代的興亡和明君賢臣的事情,所以願意拜見相國公,向您申述一句話。」林甫說:「老臣偶然列入宰相之位,實在不是我的才器夠當宰相的資格,我曾深恐不能勝此大任,擔心福過頭了災禍就會跟隨而來。有幸見到您不辭勞苦前來賜教,我才敢向您請教,您儘管不惜以藥石之言賜恩於我這鄙薄之人。」管生說:「古人之所以認為不容易與別人說話,是因為他們知道說話容易而聽話難呀。必能少聽容易聽的話,而選擇不容易聽的話而聽之,才能使輕如灰塵的話也可以對重如海岳的事都有所裨益。況且聖哲早已說過:『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相國公如果每聽到一句話就想去奉行,每面臨一件事情就全心全意地去對待;那麼,雖然天天接納向您進獻意見的人士,也是無補於事的。」聽到這裡,林甫變得神情恭順態度莊重起來,說:「請您只將一句話賜教於我,我當寫在外衣的大帶子上永遠作為自己的信條和警誡之言。」管生說:「您聽到好聽的話必然歡喜,聽到不好聽的話必定生氣。我用好聽的話誇您,對您的事情則毫無裨益;用不好聽的話諷勸您,必然使您臉上不光彩;既然使您臉上不光彩,您更生我的氣。這就不能盡說不好聽的話了。美言曲折而有損害,惡言直率而有裨益,您要仔細觀察分析之。既然讓我說話,就請不要生我的氣。」林甫不知不覺地雙膝抵席洗耳恭聽。管生說:「您為宰相,相的是天子;相天子就是安頓宗社保護國家;宗社安定萬國寧靜,天子便沒有事情;天子無事,您就無事。假設天下有一個人不能得其所,其罪過就在於天子;罪過即在天子,還用您去相他幹什麼?為相之道就在於不必獨任天下事,應當推舉通曉文治的人去管理天下之民,推舉通曉武略的人去平定天下之亂,仁德之人能夠體恤和解除天下的痛苦,義勇之士能夠和解與平息天下的爭鬥。您只管自修節儉,以節儉諷勸皇上,用以教化百姓;只要自守忠貞,用以服務於君主,用以要求於別人,這樣,您就沒有時間去親自管理行政事務了。行政庶務只要選好恰當的人才他就管理好,如果沒有合適的人才,您就是才如伊呂,自己也管不過來,管不到好處。好了,相國您要好好想想我說的這些。」林甫聽了這些話,很是驚訝,立即起來拜謝管生。管生又說:「您知道時運之通與塞的變化規律吧。」林甫說:「您應當全都教給我,我一定終生不忘。」管生說:「治生亂,亂生治,這是古往今來不變的規律。那大唐國家通過革除隋朝的動亂走上了安定的局面,到了今天,動亂將要發生了。您可一定要記住這件事啊!」林甫又一次拜謝他。到天亮時,李林甫想把這次與管生的談話奏稟皇上,封給管生一個爵位,便讓左右的暗中看守著他。他卻非要回去不行,說:「我本來只是想送一句話給您,現在已將愚思竭誠奉告,而又蒙您屈尊接見和採納,怎麼還不讓我回去呀。」林甫強留不得,他便走了。林甫派人暗中跟著他,管生走進南山之中的一個石洞裡,跟他的人待了一會兒也進了石洞,管生突然不見了,只有他過去用過的一支大毛筆。這個人便帶著這支毛筆回去,把經過情況報告給李林甫,林甫把這支毛筆放在書房裡,點上香叩拜禱告。當天夜晚,那支毛筆忽然化為一隻五彩斑斕的禽鳥飛走了,不知飛到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