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
李頎
系列:關於描寫冬天的古詩詞
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
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
川為淨其波,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註釋
1、董大:董庭蘭,唐代著名音樂家,善彈琴。胡笳:樂器名。這裡的「彈胡笳弄」指用琴演奏《胡笳十八拍》這個曲調。房給事:指房琯。因任給事中,故稱。史稱其好賓客,喜談論,常在家召集賓客筵宴,聽董庭蘭彈琴。此詩題目,《河岳英靈集》捲上,《唐文粹》卷十二、《唐詩紀事》卷二十,《唐音》卷四作:「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唐詩紀》卷一百二,《全唐詩》卷一百三十三作:「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唐詩品彙》卷三十、《刪訂<唐詩解>》卷九作:「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文苑英華》卷三百三十四作:「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程千帆先生認為當作「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施蟄存先生則以為當同《河岳英靈集》本。[2]
2、蔡女:蔡琰(文姬)。董卓之亂,蔡琰流落匈奴左賢王部,傳說她模仿胡笳聲音用琴曲演奏《胡笳十八拍》以寄托自己的哀思。拍:樂曲的段落。
3、漢使句:建安十三年(公元207年)曹操派使臣將蔡琰從匈奴贖回。歸客,指蔡琰。
4、商弦、角羽:古以宮商角徵羽為五音。摵摵(se),新華字典2001年修訂版讀音作she,風吹葉落聲,喻琴聲。
5、嘶酸句:形容琴聲有如雛雁失群的嘶聲,令人心酸悲痛。陸厥詩:君不見孤雁關外發,酸嘶度楊越。斷絕句:據《梁鼓角橫吹曲·隴頭歌辭》:「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肝腸寸斷。」形容琴聲有如蔡琰母子訣別時悲痛欲絕。
6、烏孫,《漢書·西域傳》:武帝時遣江都王劉建女劉細君與烏孫和親。公主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邏娑:吐蕃城名,今西藏拉薩市。該句言文成、金成公主到吐蕃和親事。
7、變調:指由前文商、角、羽調變為宮調、徵調。飄灑,言如風雨驟至。
8、迸泉,噴湧的泉水。迸,湧。白居易《琵琶行》:「銀瓶乍破水漿迸。」颯颯,水聲。木末,樹梢。
9、東掖垣:房琯居所。唐代給事中屬門下省,在禁中東面,亦稱左省。掖垣,禁牆也。鳳凰池:指中書省所在地,在禁中西面,亦稱右省。中書多承寵任,人謂中書省為鳳凰池。《晉書·荀勖傳》「勖久在中書,專管機事。及失之,甚惘惘悵悵。或有賀之者,勖曰:奪我鳳凰池,何賀邪!」青瑣門,刻有連環圖案加以青色塗飾的宮門。該句化用梁范雲《古意贈王中書》詩:「攝官青瑣闥,遙望鳳凰池。」
賞析
李頎此詩,約作於公元747-748年(天寶六、七載)間。董大即董庭蘭,是當時著名的琴師。所謂「胡笳聲」,也就是《胡笳弄》,是按胡笳聲調翻為琴曲的。所以董大是彈琴而非吹秦胡笳。
這首詩通過董大彈奏《胡笳弄》這一歷史名曲,來讚賞他高妙動人的演奏技藝,也以此寄房給事(房琯),帶有為他得遇知音而高興的心情。
詩開首不提「董大」而說「蔡女」,起勢突兀。蔡女指東漢末年的蔡琰(文姬),文姬歸漢時,感笳之音,翻笳調入琴曲,作《胡笳十八拍》(拍,等於段)。三、四兩句,是說文姬操琴時,胡人、漢使悲切斷腸的場面,反襯琴曲的感人魅力。五、六兩句反補一筆,寫出文姬操琴時荒涼淒寂的環境,蒼蒼古戍、沉沉大荒、烽火、白雪,交織成一片黯淡悲涼的氣氛,使人越發感到樂聲的哀婉動人。以上六句為第一段,詩人對「胡笳聲」的來由和藝術效果作了十分生動的描述,把讀者引入了一個幽邃的藝術境界。讀者要問:如此深摯有情的《胡笳弄》,作為一代名師的董庭蘭又彈得如何呢?於是,詩人順勢而下,轉入正面敘述。從蔡女到董大,遙隔數百年,一曲琴音,把兩者巧妙地聯繫起來。
「先拂商弦後角羽」,至「野鹿呦呦走堂下」為第二段。董大彈琴,確實身手不凡。「先拂」句是寫彈琴開始時的動作。古琴七弦,配宮、商、角、徵、羽及變宮、變徽為七音。董大輕輕地拂拭琴弦,次序是由商弦到角弦,意為曲調開始時遲緩而低沉。琴聲一起,「四郊秋葉」被驚得摵(she設)摵而下。一個「驚」字,出神入化,極為生動。詩人不由得讚歎起「董夫子」來,說他的演奏簡直像是「通神明」,不只驚動了人間,連深山妖精也悄悄地來偷聽了。「言遲」兩句概括董大的技藝。「言遲更速」、「將往復旋」,指法是如此嫻熟,得心應手,那抑揚頓挫的琴音,漾溢著激情,像是從演奏者的胸中流淌出來。
董大的指法使人眼花繚亂,那麼琴聲究竟如何呢?詩人不從正面著手,卻以種種形象的描繪,來烘托那淒惻動聽的聲音。琴聲忽縱忽收時,就像空廓的山間,群鳥散而復聚。曲調低沉時,就像浮雲蔽天;清朗時,又像雲開日出。嘶啞的琴聲,彷彿是失群的雛雁,在暗夜裡發出辛酸的哀鳴,嘶酸的音調,正是胡兒戀母聲的繼續。詩到此忽然宕開一筆,又聯想起當年文姬與胡兒訣別時的情景,照應了第一段蔡女琴聲,而且以雛雁喻胡兒,更使人感覺到琴音的悲切。接著二句,引自然界景物來反襯琴聲的巨大魅力。琴聲迴盪,河水為之滯流,百鳥為之罷鳴,世間萬物都為琴聲所感動了,這就是「通神明」了。其實,川不會真靜,鳥不會罷鳴,只是因為琴聲迷住了聽者,「洋洋乎盈耳哉」,唯有琴聲而已。詩人接著指出,董大的彈琴不僅僅是動聽而已,他還能完美地傳遞出琴曲的神韻。側耳細聽,那幽咽的聲音,充滿著漢朝烏孫公主遠托異國、唐朝文成公主遠度沙塵到邏娑(拉薩的另一音譯)那樣的異鄉哀怨之情。這與蔡女造《胡笳弄》的心情是十分合拍的。
直到「幽音」以下四句,詩人才從正面描寫琴聲,而且運用了許多形象的比喻。「幽音」是深沉的音,但一經變調,就忽然「飄灑」起來。忽而像「長風吹林」,忽而像雨打屋瓦,忽而像掃過樹梢的泉水颯颯而下,忽而像野鹿跑到堂下發出呦呦的鳴聲。輕快悠揚,變幻無窮,不禁使聽者心醉入迷。
這一段,詩人洋洋灑灑,酣暢淋漓,從不同的角度表現董大彈奏《胡笳弄》的情景。由於董大爐火純青的技藝,蔡女「十八拍」豐富的琴韻得到充分的體現。詩人對董大的贊慕之情,自在不言之中。最後四句,是「兼寄房給事」的。唐朝帝都長安,皇宮面南坐北,禁中左右兩掖分別為門下、中書兩省。「鳳凰池」指的是中書省,青瑣門是門下省的闕門。給事中正是門下省之要職。詩沒有提人而人在其中,而且暗示其密邇宮廷,官位令人羨艷。最後,詩以贊語作結。房琯不僅才高,而且不重名利,超逸脫略。這樣的高人,正日夜盼望著你抱琴而去呢!這裡也暗示董庭蘭得遇知音,可幸可羨。而李頎對董彈《胡笳弄》的欣賞,以及所作的傳神的描摹,自然也非知音莫能為。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首詩關聯著三方面──董庭蘭、蔡琰和房琯.寫董庭蘭的技藝,要通過他演奏《胡笳弄》來寫。要寫《胡笳弄》,便自然和蔡琰聯繫起來,既聯繫她的創作,又聯繫她的身世、經歷和她所處的特殊環境。全詩的特色就在於巧妙地把演技、琴聲、歷史背景以及琴聲所再現的歷史人物的感情結合起來,筆姿縱橫飄逸,忽天上,忽地下,忽歷史,忽目前。既周全細緻又自然渾成。最後對房給事含蓄的稱揚,既為董庭蘭祝賀,也多少寄托著作者的一點傾慕之情。李頎此時雖久已去官,但並未忘情宦事,他是非常希望能得遇知音而一顯身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