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唐代劉長卿《苕溪酬梁耿別後見寄》全文翻譯賞析)

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

出自唐代詩人劉長卿的《苕溪酬梁耿別後見寄》
晴川落日初低,落日孤舟解攜。
鳥向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
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
獨恨長沙謫去,江潭春草萋萋。
賞析
  
劉長卿的這首詩,論家多以《謫仙怨》歸入詞作,如楊世明《劉長卿集編年校注》引唐竇弘余《廣謫仙怨》序:
  
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反,陷洛陽,王師敗績,關門不守,車駕幸蜀。途次馬嵬驛,六軍不發,賜貴妃自盡,然後駕行。次駱谷,上登高下馬,望秦川,謠辭陵廟,再拜嗚咽流涕,左右皆泣。謂力士曰:「吾聽九齡之言,不到於此。」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之。因上馬索長笛,吹笛曲成,潸然流涕,佇立久之。時有司旋錄成譜,及鑾駕至成都,乃進此譜,請名曲,帝謂吾因思九齡,亦別有意,可名此曲為《謫仙怨》。其旨屬馬嵬之事。厥後以亂離隔絕,有人自西川傳得者無由知,但呼為《劍南神曲》。其音怨切,諸曲莫比。大歷中,江南人盛為此曲。隨州刺史劉長卿左遷睦州司馬,祖筵之內,長卿遂撰其詞,吹之為曲,意頗自得,蓋亦不知本事。余既備知,聊因暇日撰其詞,覆命樂工唱之,用廣其不知者
  
歷來解此詩者,都認為這是劉長卿回憶當日為梁耿餞行之作,「清川永路何極,落日孤舟解攜」云云,皆指梁耿而言,此說大謬。梁耿,生平無考,未見有受貶的記載。詩中解舟而行的遷客,應是劉長卿本人。理由有三:1如果梁耿也是貶謫之身,劉長卿很可能發一番同病相憐的感慨,但詩中並無此意。2長卿常以賈誼自況,如:「舊遊憐我長沙謫,載酒沙頭送遷客」(《聽笛歌》)、「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新年作》)、「絳老更能經幾歲,賈生何事又三年」(《歲日見新歷因寄都官裴郎中》),且有著名的《長沙過賈誼宅》詩。3此詩既酬梁耿見寄六言,又答秦征君徐少府見集苕溪,則斷無僅言梁耿、不及秦徐的道理,「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云云,正感其餞別之情也。
  
劉征先生曾有小文,提到他在長沙一家博物館裡見到一個唐代青瓷彩盤,盤上題詩:「鳥飛平無(蕪)近遠,人隨流水東西。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顯然這是截取劉詩的中間兩聯,由此約可想見劉詩流傳之廣。這裡有一處異文「近遠」值得注意。見於載籍的各種版本,均作「遠近」。常心而論,「遠近」不至訛為「近遠」,而「近遠」卻很可能誤為「遠近」。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說劉長卿「甚能煉飾」,劉熙載《藝概》也說其「以研煉字句見長」。可以說煉字煉句是大歷詩風的一大特點,而在其代表人物劉長卿的詩中,最能體現這一特點。「鳥向平蕪近遠」,飛鳥向平蕪飛去,由近而遠,正可起興「人隨流水東西」。「東西」即「自東而西」,即獨孤及序言所說「將涉江而西」。這樣的措辭,在初盛唐詩中殆不可見,允稱「以新雋開中晚之風」。為什麼這裡的「東西」須理解為「自東而西」而不是杜甫「世亂各東西」式的「各自東西」呢?我們且往下看。「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前文已稍及,這是有感於秦征君徐少府送別之情而云然。「白雲」意象為劉長卿所偏愛,甚於秋風夕陽。在長卿500多首詩中,出現「白雲」一詞的,至少在50首以上,而以「雲」為意象的,更不知凡幾。「白雲」在劉詩中有多種用法,或為荒遠之地,或為方士隱修處,或為漂泊的化身。此處以後者為是,但又不囿於這一理解。以「白雲」為孤舟遠謫的劉長卿固無不可,以其為秦征君徐少府送別之情,則似更合。有句為證:「白雲如有意,萬里望孤舟」(《上湖田館南樓憶朱宴》)、「空餘白雲在,容與隨孤舟」(《杪秋洞庭中懷亡道士謝太虛》)、「白雲翻送客,庭樹自辭風」(《禪智寺上方懷演和尚》)。「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蓋謂秦徐諸君眷念之情如白雲明月,伴我千里萬里、溪前溪後。注家或以「前溪後溪」為苕溪之東苕溪西苕溪,或以為另有其地,或是,但盡可不必拘泥。既與「千里萬里」對舉,極言行遠,則「前溪後溪」,似不可捉置一處。以為「溪前溪後」,狀船行之久、友眷之深可也。「千里萬里」猶「近遠」,「前溪後溪」猶「東西」。措辭方式,如出一轍。
  
和「近遠」「東西」一樣,我們初讀「白雲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後溪」也隱約覺得這裡面有某種為前代所無的新的元素。比較明顯的是「白雲」和「千里萬里」、「明月」和「前溪後溪」之間都沒有動詞連接,而在上文引以為證的幾首「白雲」詩中都用了動詞,白雲或「望」,或「隨」,或「送」,這些動詞都適合本詩語境,但它沒有用,反而意蘊更深,境界更闊。誠然,單純省略動詞不是什麼新鮮的手法。但如果我們將其與「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一類的詩句對讀,還是覺得劉詩用語尖新而與後世「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句式相近。用語如此,用意也就有相似的特點。王維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到了劉長卿的手裡,可能被壓縮成「春色江南江北」。要之,劉長卿之詩,新在能約能斂。明乎此,再來看陸時雍《詩鏡總論》中的一段話,當有更深的體會:
  
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勢大將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斂也。初唐人承隋之餘,前華已謝,後秀未開,聲欲啟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多希微玄澹之音。中唐反盛之風,攢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綺繡非珍,冰紈是貴,其致迥然異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於古而長於律,自有所由來矣。
  
劉長卿體物情深,工於鑄意,其勝處有迥出盛唐者。
  
六言聲韻促迫,殊少佳什,但劉長卿的這首詩,特別善於處理節奏,並發揮六言的長處,韻律之美,不遜五七。胡應麟謂「中唐文房,五六七言俱工」,盧文弨謂「眾體皆工,不獨五言為長城」,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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