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任賢》
子思問於仲尼曰:「為人君者莫不知任賢之逸也,而不能用賢,何故?」仲尼曰:「非不欲也,不明也。其君以譽為賞,以毀為罰,賢者不居焉。古之篤道君子,生不足以喜之,利何足以動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懼之?」
衛君言計是非,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君曰:「何故?」對曰:「人主自臧,則眾謀不進。君出言自以為是,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卿大夫出言亦皆自以為是,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君臣既自賢矣,而臣下同聲賢之。賢之則順而有福,矯之則逆而有禍。夫不察事之是非,而說人讚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諛求容,諂莫甚焉。君暗臣諂,民弗與也。若此不已,國無類矣。」
君曰:「寡人之政何如?」答曰:「無非。」君曰:「寡人知其不肖,亦望其如此也。」對曰:「希旨容媚,則君親之;中正弼非,則君疏之。夫能使人富貴貧賤者,君也。孰肯捨其所以見親而取所以見疏乎?是故競求射君之心,而莫有非君之非者。此臣所謂『無非』也。」君曰:「然乎,寡人之過也,今知改矣。」
君謂思曰:「賢固寡人之所願也,必用以治政。」思曰:「衛國非無賢才之士,而君未有善政,是賢才不見用故也。君將以名取士耶?以實取士耶?」曰:「必以實。」思曰:「衛之東境有李音者,賢而有實者也。」問曰:「其父祖何也?」曰:「世農夫也。」衛君乃大笑曰:「寡人不好農夫之子,無所用之。且世臣之子,未悉官之。」思曰:「臣稱李音,稱其賢才也。周公大聖,康叔大賢,今魯衛之君未必皆同祖考。李音父祖雖善農,則音未必與之同也。君言世臣之子未悉官之,則臣所謂有賢才而不見用,果信矣。臣之問君,固疑君取士不以實也。今君不問李音之所以為賢才,而聞其世農夫,因笑而不愛,則君取士果信名而不由實者也。」衛君屈而無辭。
子思言於衛君曰:「苟變,其才可將五百乘,君任軍旅,率得此人,則無敵於天下矣。」君曰:「吾知其才可將,然變也,嘗為吏,賦於民而食人二雞子,以故弗用也。」子思曰:「夫聖人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故杞梓連抱而有數尺之朽,良工不棄,何也?知其所妨者細也,卒成不訾之器。今君處戰國之世,選爪牙之士,而以二卵棄干城之將,此不可使聞於鄰國者也。臣聞明君之政,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四封之內,孰敢不化?」衛君再拜曰:「謹受教矣。」
(取材於《曾子·任賢》)
子思問仲尼:「做君主的沒有人不知道委任用賢才的好處,卻不能任用賢才,(這是)什麼緣故?」仲尼說:「(做君主的)不是不想(任用賢才),是(由於他們)昏暗不明。那些君主根據(人臣對自己的)讚譽給予賞賜,根據(人臣對自己的)批評給予懲罰,賢者不屑於做這種事。古代堅守正道的君子,生(尚且)不足以使他歡喜,利益哪裡足以使他動心呢?死(尚且)不足以使他停止(追求正道),禍害哪裡足以使他畏懼呢?」
衛君談論是非,群臣一致附和如同出於一人之口。子思說:「您的國事將會越來越糟。」衛君問:「(這是)什麼緣故呢?」(子思)回答說:「人主自以為是,那麼眾人的謀略就不會被採納。您說話自以為是,卿大夫沒有人敢糾正您的錯誤。卿大夫說話也自以為是,士庶人沒有人敢糾正卿大夫的錯誤。君臣都自以為是,臣下都異口同聲地稱賢。稱讚主上賢能就能順從得福,批評主上錯誤就會悖逆遭禍。不去審察事情的對錯,卻喜歡別人稱讚自己,沒有比這更昏暗不明的了。不審視道理之所在,卻阿諛奉承,求得寵幸,沒有比這更諂媚的了。君主昏暗,臣子諂媚,人民是不會支持的。像這樣的情況不予制止,(那麼)國家將會滅亡了。」
衛君問(子思):「寡人的國政怎麼樣?」(子思)回答:「無非。」衛君說:「寡人知道自己不才,也希望真的是這樣。」(子思)回答說:「迎合(您的)旨意,逢迎諂媚,您就親近他;中正不阿,批評(您的)缺點,您就疏遠他。能夠使人富貴貧賤的,是您這個君主,誰願意捨棄那些獲得君主親近的做法而選擇被君主疏遠的做法呢?因此,(群臣)爭先恐後揣摩您的心理,而沒有人批評您的錯誤。這就是我所說的『無非』。」衛君說:「是這樣啊,這是寡人的過失,如今(我)要知錯改錯。」
衛君對子思說:「賢才本來就是寡人希望得到的,(寡人)一定要任用(賢才)治理國家。」子思說:「衛國不是沒有賢才,但您卻沒有良好的國政,這是賢才沒有被重用的緣故。您要按照名聲來選用賢才呢?還是按照實際才能選取賢才呢?」(衛君)說:「一定要按照實際才能(選用賢才)。」子思說:「衛國東部邊境有一個叫李音的人,是賢能而有實際才幹的人。」(衛君)問:「他的父親、祖父是什麼人?」(子思)說:「(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農夫。」衛君於是大笑說:「寡人不喜歡農夫之子,沒有任用這些人(的地方)。況且世家子弟,還沒有全部委任他們做官呢!」子思說:「我稱讚李音,是稱讚他的賢才。周公是大聖人,康叔是大賢人,而當今魯衛之君未必都像他們祖先一樣(聖賢)。李音父親、祖父雖然只善於務農,但李音未必與父親、祖父相同。您說世家子弟還沒有全部委任官職,那麼我所說的(衛國)有賢才而不被任用,果然是實情了。我剛才問您,本來就是懷疑您選用賢才不是按照實際才能。現在您不問李音賢在何處,卻一聽說他家世代務農,就嘲笑而不愛惜,就(說明)您選用賢才果真是相信名聲而不問實際才能。」衛君理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子思對衛君說:「苟變,他的才能可以統帥五百乘戰車,您選拔軍隊人才,得到這個人,就會天下無敵了。」衛君說:「我知道他的才能可以做將領,但苟變曾經擔任官吏,向百姓徵收賦稅,白吃了人家兩個雞蛋,因此(我)不用(他)。」子思說:「聖人任命官員,如同高明的工匠選用木材一樣,取它的長處,捨棄它的短處。因此,如果遇上幾人合抱那麼粗的杞樹、梓樹有幾尺朽爛,高明的工匠是不會捨棄的,為什麼呢?(因為他)知道這幾尺朽爛之處妨害的很細微,最終能(用這木材)製成珍貴的器具。如今您處於戰國亂世,選拔國家重臣,卻因為兩個雞蛋而捨棄捍衛都城的大將,這種話可不能讓鄰國聽見。我聽說聖明君主的國政,(通過)尊重賢人來崇尚道德,(通過)舉薦好人來勉勵民眾,(這樣做)四境之內,誰敢不歸化呢?」衛君再拜說:「(我願意)聽從您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