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春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
少落拓,不事家產,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饑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
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歎?」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候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為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征絲管,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為意。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復無計,自歎於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應。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
未受之初,憤發,以為從此謀身治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錢既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一二年間,貧過舊日。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又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育矣。」子春曰:「吾落拓邪游,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遷袝族親,恩者煦之,仇者復之。既畢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台峰。入四十里餘,見一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驚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焰光發,灼煥窗戶。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
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黃冠縫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鋪於內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為所困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
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道士適去,旌旗戈甲,千乘萬騎,遍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著金甲,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皆杖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摧斬爭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蠍萬計,哮吼拿攫而爭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未頃而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兩叉,四面周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取叉置之鑊中。」又不應。
因執其妻來,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為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淚庭中,且咒且罵,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銼碓,從腳寸寸銼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顧之。
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曰:「此乃雲台峰妖民乎?捉付獄中。」於是鎔銅鐵杖、碓擣石壽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樹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生而多病,針灸藥醫,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墮床,痛苦不齊,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為啞女。親戚狎者,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圭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盧曰:「苟為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六禮,親迎為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歲,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陋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
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見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歎曰:「錯大誤余乃如是。」因提其發,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脫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雲台峰,絕無人跡,歎恨而歸。(出《續玄怪錄》)
【譯文】
杜子春是南北朝對北周和隋朝時的人。少年時放浪不羈,沒心思積累家業,心志很高,把一切看得很淡,每天縱酒閒遊。把家產花光後去投奔親友,但親友們都認為他不是個辦正事的人,拒絕收留他。當時已是冬天,他衣衫破爛腹中無食,徒步在長安街上遊蕩,天快黑了,還沒吃著飯,徘徊著不知該去哪裡。他從東街走到西街,飢寒交迫孤苦無靠,不由得仰天長歎。
這時有位老人拄著枴杖來到他面前,問他為什麼歎息,杜子春就說了他的處境和心情,怨恨親友們對他如此無情無義,越說越憤慨,十分激動。老人問他:「你需要多少錢就能夠花用呢?」杜子春說:「我若有三五萬錢就可以維持生活了。」老人說:「不夠吧,你再多說一些!」「十萬。」老人說:「還不夠吧!」杜子春就說:「那麼,一百萬足夠了。」老人還說不夠。杜子春說:「那就三百萬。」老人說:「這還差不多。」老人就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說:「今晚先給你這些,明天中午我在西街的波斯府宅等你,你可別來晚了啊。」
第二天中午杜子春如期前往,老人果然給了他三百萬錢,沒留姓名就走了。杜子春有了這麼多錢,就又浪蕩起來,自己認為有這麼多錢一生也不會受窮了。從此他乘肥馬穿輕裘,每天和朋友們狂飲,叫來樂隊給他奏樂開心,到花街柳巷鬼混,從來不把以後的生計放在心上。只一二年的工夫就把老人給他的錢揮霍個精光,只好穿著很便宜的衣服,把馬換成驢,後來驢也沒有只好徒步,轉眼間又像他剛到長安時那樣,成了個窮光蛋。窮途末路,無可奈何,又仰天長歎起來。
剛一長歎,那位老人就出現在面前,拉著他的手說:「你怎麼又弄到這個地步了?真怪。沒關係,我還要幫助你,你說吧,要多少錢?」杜子春羞愧難當,不好意思開口。老人再三逼問,杜子春只是慚愧地賠禮。老人說:「明天中午,你還到從前我約見你的地方去吧。」第二天杜子春很羞愧地去了,老人這次給了他一千萬。杜子春沒接錢就再三表決心,說這次一定要奮發向上置辦家業,今後會成為大富翁,讓石崇、猗頓這些古時候的大富翁和他倆相比,都算個小角色。老人就把錢給了他。
錢一到手,杜子春心又變了,又開始揮霍無度花天酒地了。不到一二年間,又是兩手空空,比上次還慘。這時,他在長安街上遇到老人的地方又是見到了老人,由於太羞愧,就用手捂上臉躲開了老人。老人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說:「你能躲到哪裡去?這是最笨的辦法。」然後又給了他三千萬說:「這次你要還不改過自新,你就永遠受窮吧!」
杜子春心想,自己放蕩揮霍,最後弄得身上一文莫名,親戚朋友中有的是豪富的人,但誰也不理睬我,唯獨這位老人三次給我巨款,我該怎樣做才對得起他呢?
想到這裡他就對老人說:「我得到你這三次教訓,應該能夠在人世上自立了。我不但今後要自立,還要周濟天下孤兒寡母,以此來挽回我失去的名譽和教化。」我深深感激你老人家對我的恩惠,就是將來我幹成一番事業也完全是因為你對我的教誨和資助。」老人說:「這正是我對你的期望啊!你有了成就以後,明年七月十五中元節時,你在老君廟前那兩棵檜樹下等我吧。」
杜子春知道孤兒寡母大多流落在淮南,就來到揚州,買了一百頃良田,在城中蓋了府宅,在重要的路口建了一百多間房子,遍召孤兒寡母分住在各個府宅裡。對於他自己家族裡的親戚,不分近親和遠親,過去對他有恩的都給以報答,有仇的,也進行了報復。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後,杜子春按期來到了老君廟前,見那老人正在檜樹下吹口哨唱歌。
見到杜子春後,就領他登上華山雲台峰。進山四十多里後來到一個地方,見到一幢高大嚴整的房舍,看樣子不是凡人住的。仙鶴繞屋頂飛翔,彩雲在上空繚繞。屋子的正堂中間有一個九尺多的煉丹藥的爐子,爐內紫光閃耀,映亮了門窗。有九個玉女環繞著爐子侍立著,爐子前後有青龍、白虎看守著。
這時天快黑了,再看那老人,身上穿的已不是凡間的衣服,而是穿著黃道袍戴著黃道冠的仙師了。仙師拿了三個白石丸和一杯酒給了杜子春,讓他趕快吃下去。仙師又拿了一張虎皮鋪在內屋西牆下,面朝東坐下,告誡杜子春道:「你千萬不要出聲。這裡出現的大神、惡鬼、夜叉或者地獄、猛獸;以及你的親屬們被綁著受刑遭罪,這一切都不是真事。你不論看見什麼慘狀,都不要動不要說話,安心別害怕,那就絕不會對你有什麼傷害,千萬要想著我這些囑咐!」
仙師去後,杜子春向院裡看,院裡有一個裝滿了水的大甕,此外沒看到什麼。道士剛走,杜子春就聽見外面人喊馬叫震天動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士兵,旌旗飄飄,戈矛閃閃,千乘萬騎蜂擁而來。有一個人自稱大將軍,身高一丈多,他本人和他的馬都披著金鎧甲,光芒耀眼。大將軍的衛士就有幾百人,都舉著劍張著弓,一直來到屋前,大聲呵斥杜子春說:「你是什麼人?大將軍到了怎麼竟不迴避!」有些衛士還用劍逼著杜子春問他的姓名,還問他在做什麼,他都一聲也不吭。見他不出聲,衛士們大怒,一聲聲喊叫著「殺了他!」「射死他!」杜子春仍是不出聲,那個大將軍只好怒氣沖沖地帶著隊伍走了。過了片刻,又來了一群群的猛虎毒龍、獅子蝮蛇和毒蠍,爭先恐後地撲向杜子春要撕碎他吞食他,有的還在他頭頂跳來跳去張牙舞爪,杜子春仍是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這些毒蛇猛獸也都散去了。這時突然大雨滂沱雷電交加,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不一會兒又有大火輪燃燒著在他左右滾動,光在身前身後閃耀,亮得眼都睜不開。片刻之間,院子裡水深一丈多,空中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像要讓山峰崩塌河水倒流,其勢不可擋。一眨眼的工夫滾滾的浪濤湧到杜子春的坐位前,他仍是端端正正坐著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接著那位大將軍又來了,領著一群地獄中的牛頭馬面和猙獰的厲鬼,將一口裝滿滾開的水的大鍋放在杜子春面前,鬼怪們手執長矛和兩股鐵叉,命令道:「說出你的姓名,就放了你,如果不說,就把你放在鍋煮!」杜子春仍不說話。
這時鬼怪們又把他的妻子抓來綁在台階下,指著他妻子向杜子春說:「說出你的姓名,就放了她。」杜子春還是不作聲。於是鬼怪們鞭打他的妻子,用刀砍她,用箭射她,一會兒燒,一會兒煮,百般折磨慘不忍睹。他妻子苦不堪忍就向杜子春哭號道:「我雖然又醜又笨,配不上你,但我畢竟給你作了十幾年妻子了。現在我被鬼抓來這樣折磨,我實在受不了啦!我不敢指望你向他們跪伏求情,只希望你說一句話,我就能活命了。人誰能無情,丈夫你就忍心不出聲,讓我繼續受折磨嗎?」他妻子邊哭邊喊又咒又罵,杜子春始終不理不睬。那位大將軍也說:「你不說話,我還有更毒辣的手段對付你老婆!」說著命令抬來了銼碓,從腳上開始一寸寸地銼他的妻子。妻子哭聲越來越高,杜子春還是連看也不看。
大將軍說:「這個傢伙有妖術,不能讓他在世上久呆!」於是命令左右,把杜子春斬了,然後把他的魂魄帶著去見閻王。閻王一見杜子春就說:「這不是雲台峰的那個妖民嗎?給我把他打入地獄裡去!」於是杜子春受盡了下油鍋、入石磨、進火坑、上刀山所有的地獄酷刑。然而由於他心裡牢記著那位仙師的叮囑,咬著牙都挺過來了,連叫都不叫一聲。後來,地獄的鬼卒向閻王報告,說所有的刑罰都給杜子春用完了。閻王說:「這個傢伙陰險毒惡,不該讓他當男人,下輩子讓他做女人!」
於是讓杜子春投胎轉世到宋州單父縣的縣丞王勸家。杜子春轉世為女子,一生下來就多病,扎針吃藥一天沒斷過,還掉進火裡摔到床下,受了無數的苦,但杜子春始終不出聲。轉眼間杜子春長成了一個容貌絕代的女子,但就是不說話,縣丞王勸的全家認為她是個啞女。有些人對她百般調戲侮辱,杜子春總是一聲不吭。縣丞的同鄉有個考中了進士的人叫盧生,聽說縣丞的女兒容貌很美,就很傾慕,就求媒人去縣丞家提媒。縣丞家借口是啞女,把媒人推辭了。盧生說:「妻子只要賢惠就好,不會說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正好給那些長舌婦作個榜樣。」縣丞就答應了婚事。盧生按照規矩施行了六禮,和杜子春辦了婚事。兩個人過了幾年,感情非常好,生了一個男孩,男孩已經兩歲了,十分聰明。盧生抱著孩子和她說話,她不吭聲,想盡辦法逗她也不說話。盧生大怒說:「古時賈大夫的妻子瞧不起他,始終不笑,但後來妻子看見賈大夫射了山雞,也就對他無憾了。我雖然地位不如賈大夫,但我的才學比會射山雞不強百倍嗎?可是你卻不屑於跟我說話!大丈夫被妻子瞧不起,還要她的兒子做什麼!」說著就抓起男孩的兩腿扔了出去,孩子的頭摔在石頭上,頓時腦漿迸裂,鮮血濺出好幾步遠。
杜子春愛子心切,一時間忘了仙師的囑咐,不覺失聲喊道:「啊呀!……」聲還沒落,發現他自己又坐在雲台峰的那間道觀中,他的仙師也在面前。這時是黎明時分,突然紫色的火焰竄上了屋樑,轉眼間烈火熊熊,把屋子燒燬了。仙師說:「你這個窮酸小子,可把我坑苦了!」就提著杜子春的頭髮扔進水甕裡,火立刻就滅了。仙師說:「在你的心裡,喜、怒、哀、懼、惡、欲都忘掉了,只有愛你還沒忘記。盧生摔你孩子時你若不出聲,我的仙丹就能煉成,你也就能成為上仙了。可歎啊,仙才真是太難得了!我的仙丹可以再煉,但你卻還得回到人間去,以後繼續勤奮地修道吧!」說完給他向遠方指了路讓他回去。臨走時,他登上燒燬的房基,看見那煉丹爐已壞了,當中有個鐵柱子,有手臂那麼粗,好幾尺長,那仙師正脫了衣服,用刀子削那鐵柱子。杜子春回到家後,非常悔恨他當初忘了對仙師發的誓,想回去找到仙師為他效力以補償自己的過失。他來到雲台峰,什麼也沒找到,只好懷著惋惜悔恨的心情回來了。
張老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有長女既笄,召裡中媒媼,令訪良婿。張老聞之喜,而候媒於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
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為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
未幾,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焉。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钁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怍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君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曙,來別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為蓬頭垢面,不可識也,令其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南,適遇一崑崙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莊否?」崑崙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連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廖亮耳目。崑崙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莫測。俄而及門,門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廳中。鋪陳之華,目所未睹,異香氤氳,遍滿崖谷。忽聞珠珮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此。」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
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焰又熾,而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娛?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沉香為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敘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魯莽。有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明日方曙,張老與韋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長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妹暫欲游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
俄而五雲起於庭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余從乘鶴者十數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聞音樂之聲。韋君在後,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篁之音,倏忽復到。及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時,妹復出別兄,慇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持此為信。」遂別,復令崑崙奴送出。
卻到天壇,崑崙奴拜別而去。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為神仙,或以為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亦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一千萬,持此帽為信。」王曰:「錢即實有,席帽是乎?」韋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出青布幃中曰:「張老常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蹤,皆可自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載錢而歸,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壇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為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後數年,義方偶游揚州,閒行北邸(邸原作邙,據明抄本改)前,忽見張家崑崙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鉅細,莫不知之。」因出懷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崑崙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坐,坐上並無二老,亦無崑崙。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出《續玄怪錄》)
【譯文】
張老,是江蘇揚州六合縣的一個種菜園子的老頭。他有個鄰居叫韋怒,梁武帝天監年間在揚州當曹掾,任滿後回到六合縣。韋恕的大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了,召集來了鄉里的媒婆,請她們給女兒選個好女婿。種園子的張老聽說後非常高興,就跑到韋恕家門口等媒人。媒婆走出韋家門以後,張老就把她請到自己家裡好酒好菜盛情招待。飲酒半醉時,張老就對媒婆說:「我聽說韋恕家有女兒要出嫁請你找良婿,有這事嗎?」媒婆說有這事。張老說:「我雖然年老體衰了,但我種菜園子還能夠保證豐衣足食。請你替我到韋家作作媒,如果能辦成,我會重謝你的。」媒婆聽後,把張老臭罵了一頓憤憤而去。
過了兩天,張老又約請媒婆,媒婆嘲笑說:「你這個老傢伙怎麼這樣不自量?哪有當過官的人家的女子願意嫁給一個種菜園的老頭子的?韋家是窮了點兒,但一些做官人家上門求婚的卻不在少數,我看哪個都比你強得多。我怎麼能為你的一杯酒而到韋家去找挨罵呢?」張老仍堅持求媒婆說:「求你勉強替我到韋家提一提吧,他們不同意我的求婚,我也就認命了。」
媒婆經不住張老苦求,冒著挨罵就去韋家提了,韋恕一聽果然大怒說:「你這個媒婆看我窮就敢這樣小看我嗎?我們韋家從來沒有過這種事!那種園子的老東西竟敢動這種念頭,太不自量了!那老頭我不屑於去罵他,可是你難道就不會掂一掂這事的份量嗎?!」媒婆趕忙賠罪說:「這事的確不像話,但我實在是架不住張老苦求逼得我沒法子,才不得不來傳達他的意思。」韋恕怒沖沖地說:「好吧,你替我轉告那老傢伙,如果他一天之內給我送來五百千錢,我就把女兒嫁給他!」媒婆就告訴了張老。
張老說:「行。」不一會兒,就用車拉著錢來到韋家。韋恕的族人們大驚說:「五百千錢的話是句玩笑,都以為他是個種菜的老頭,根本不會有這麼多錢。現在他這麼快就把錢送來了,該怎麼辦呢?」就讓人偷偷問女兒,女兒竟同意了,並說:「這可能是上天安排的。」韋恕只好把女兒嫁給了張老。
張老娶了韋氏後,繼續種菜園,挑糞鋤草,每天賣菜。韋氏天天做飯洗衣,一點也不怕別人笑話,親戚們雖然討厭她疏遠她,她仍然一如既往。過了幾年,韋氏家族內外的一些有識之士責備韋恕說:「你們家雖然窮,但鄉里有的是貧家子弟,何必把女兒嫁給一個種菜的老頭子呢?既然你把女兒嫁出去不要了,不如乾脆讓她到遠處去呢?」
過了幾天,韋恕備了酒飯把女兒和張老叫到家裡,在喝到半醉時,韋恕微透露想讓他們搬到遠處去的意思。張老聽後站起來說:「我們婚後沒有馬上到遠處,是怕你想念。現在既然討厭我們,我們就搬走吧,這沒有什麼困難。我在王屋山(在山西)的山下有個小莊園,明天我們就回到那兒去。」
第二天黎明時,張老到韋恕家辭行,並對韋恕說:「以後如果想念你女兒,可以讓大哥到天壇山南找我們。」然後讓韋氏戴上竹笠騎上驢子,張老拄著枴杖趕著驢一同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消息。過了幾年,韋恕十分想念女兒,以為她跟著張老在山裡過苦日子,一定會弄得蓬頭垢面,再見面怕都認不出來了,就讓他的兒子韋義方去找。韋義方來到天壇山南,正好遇見一個崑崙奴在趕著黃牛耕田,就問道:「這裡有一個張老家的莊園嗎?」那崑崙奴立刻扔下鞭子跪拜說:「大少爺怎麼這麼久不來啊?莊園離這很近,我給您帶路。」說罷領著韋義方往東走。
一開始上了一座山,山下有河,過了河經過了連綿不斷的十幾個莊園,景色漸漸變了,和人間大不相同。然後又下了一座山,在山下的河北岸下有一座大紅門的府宅,宅中樓閣林立,花木繁茂,彩雲繚繞,有很多鳳凰、仙鶴和孔雀在樓閣間飛翔,從裡面傳出動聽的歌聲和音樂。崑崙奴指著府宅說:「這就是張家莊園。」韋義方又驚又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一會兒來到府宅門前,門上有個穿紫袍的官只領著韋義方進了一個大廳。大廳裡陳設十分華麗,韋義方從來沒見過,陣陣特殊的香味飄滿了山谷。忽然聽到女子走路時珠珮搖動的聲音,兩個穿青衣的女子走來說:「大少爺到了!」接著又有十幾個穿青衣的美貌女子一對對地走出來,好像在引導什麼貴人。然後就看見一個人戴著遠遊冠,穿著大紅官袍,腳穿紅靴子,慢慢走出門來。一個青衣女子領著韋義方上前拜見。韋義方見這人容貌十分英俊,儀表堂堂,再仔細一看,竟是張老。
張老對韋義方說:「人世間辛苦勞累,如在水火之中,沒有一刻消閒,再加上總被憂愁煩惱所糾纏,就更沒有太平的時候了。大哥你長期在人世客居,又有什麼樂趣呢?你的妹妹正在梳頭,馬上就來拜見你。」張老讓韋義方稍坐片刻。
不一會兒,一個青衣女子來報告說娘子已梳完頭了,就把韋義方領到了後廳。韋義方見妹妹的屋子是以沉香木做房梁,用玳瑁做門,碧玉做窗,珍珠做簾,門前台階也是又涼又滑的綠色石頭鋪成,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再看妹妹的服飾十分華貴,世上從未見過。韋義方見到妹妹後,互相問候了幾句,又問問家里長輩的安康,覺得挺有隔膜。不一會兒擺上酒宴,美味佳餚精美芳香,好得沒法形容。
飯後,請韋義方到內廳歇息。第二天天剛亮時,張老來看韋義方,和他共坐閒談,忽然有一個侍女走來,附在張老耳邊說了幾句話。張老笑道:「我府裡有客,怎麼能晚回來呢?」轉身對韋義方說:「我的妹妹想去蓬萊仙山遊玩,你妹妹也該去,天不黑就會回來的。大哥你可以在這裡休息。」張老向韋義方作了個揖,就走到裡面去了。
片刻間五色彩雲瀰漫在庭院裡,鸞鳳飛翔,音樂陣陣,張老和妻子韋氏各自乘著一隻鳳,還有十幾個騎仙鶴的隨從,漸漸升空向東飛去,已經看不見了,還隱隱約約聽到音樂聲。韋義方在後廳住著,小侍女照顧得很周到。
等到傍晚時,聽到遠處有音樂聲,轉眼間張老和妻子已回到前廳,兩人一同見過韋義方後說:「把你一個人留在府裡,一定覺得寂寞吧?然而這裡是神仙的府第,世間的俗人是不能來的。雖然大哥你命中該到這兒來一次,但也不能久留,明天你就該辭別了。」第二天,張老的妻子來和哥哥告別,再三請哥哥回家後替她問候父母。張老對韋義方說:「人世遙遠,我也來不及寫信了,請你捎回去二十鎰(二十兩為一鎰)金子吧。」又給了韋義方一個舊草帽說:「大哥今後如果缺錢用,可以到揚州北城賣藥的王老家府上去取一千萬錢,這個舊草帽就是憑證。」於是雙方告別,張老又讓崑崙奴送出山來。
送到天壇後,崑崙奴揮手告別回去了。韋義方自己背著金子回到家後,家人十分驚訝,有的說張老是神仙,有的說他是妖魔,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五六年後,帶回的金子用光了,就打算到賣藥的王老那兒去取錢,但又懷疑當初張老騙他,取那麼多錢,連個字據都沒有,一頂舊草帽怎麼能作為憑據呢?後來家裡太困難了,家裡人就逼著韋義方去王老那兒試試,說就是取不來錢也沒有損失什麼。
韋義方就去了揚州,到了北城的館舍,見王老正在街上賣藥。韋義方上前說:「老人家貴姓?」回答說姓王。韋義方說:「張老讓我來取一千萬錢,他說把這個草帽給你就行。」王老說:「錢倒是有,不知帽子對不對頭?」韋義方說:「您老人家可以驗一驗草帽,難道你還不認識它嗎?」王老沒說話。這時有一個少女掀開青布簾走出來說:「張老有一次到這裡來,讓我給他縫帽子,當時沒有黑線,就用紅線縫上了。線的顏色和縫的針腳,我都能認出來。」說完把草帽拿過來看,果然是張老的草帽,於是給了錢。
韋義方把錢用車拉回家,全家這才相信張老真是神仙。後來韋家人又想念女兒,打發韋義方又到天壇山南去找。韋義方到了以後,只見千山萬水,再也找不到他走過的路。碰見打柴的人,韋義方打聽,也不知道張老的莊園,韋義方心裡又難受又思念,只好回來了。
又去找王老,王老也不在了。幾年後,韋義方偶然到揚州去,在北城館舍一帶閒逛,忽然遇見了張老家的崑崙奴。崑崙奴迎上前來說:「大少爺家這些年還好嗎?我家娘子雖然不能回去,但就像她天天在娘家侍奉父母一樣,家裡的大事小情她都一清二楚。」說著從懷裡掏出十斤金子交給韋義方說:「娘子讓我把這金子送給您。我家主人(指張老)現在正和王老在這個酒館裡喝酒,請大少爺稍坐片刻,我進去稟報。」韋義方坐在酒店外的酒旗下,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張老出來,就進酒館裡去找,只見酒客滿座,卻根本沒有張老和王老,也不見崑崙奴。韋義方拿出金子來看,金子倒是真的,又驚訝又感歎地回家了。崑崙奴送來的金子又供韋家用了好幾年。後來,就一直也沒找到張老在什麼地方。
卷第十七 神仙十七
裴諶 盧李二生 薛肇
裴諶
裴諶、王敬伯、梁芳,約為方外之友。
隋大業中,相與入白鹿山學道。謂黃白可成,不死之藥可致。雲飛羽化,無非積學。
辛勤采練,手足胼胝,十數年間。無何,梁芳死。敬伯謂諶曰:「吾所以去國忘家,耳絕絲竹,口厭肥豢,目棄奇色,去華屋而樂茅齋,賤歡娛而貴寂寞者,豈非凱乘雲駕鶴,遊戲蓬壺。縱其不成,亦望長生,壽畢天地耳。今仙海無涯,長生未致,辛勤於雲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樂,將下山乘肥衣輕,聽歌玩色,游於京洛。意足然後求達,建功立事,以榮耀人寰。縱不能憩三山,飲瑤池,驂龍衣霞,歌鸞舞鳳,與仙官為侶,且腰金拖紫,圖形凌煙,廁卿大夫之間,何如哉!子盍歸乎?無空死深山。」
諶曰:「吾乃夢醒者,不復低迷。」
敬伯遂歸,諶留之不得。時唐貞觀初,以舊籍調授左武衛騎曹參軍。大將軍趙朏妻之以女,數年間,遷大理廷評,衣緋。奉使淮南,舟行過高郵,制使之行,呵叱風生,舟船不敢動。時天微雨,忽有一漁舟突過,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風。敬伯以為吾乃制使,威振遠近,此漁父敢突過。試視之,乃諶也,遂令追之。因請維舟,延之坐內,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拋擲名宦,而無成到此極也。夫風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長,尚秉燭游,況少年白晝而擲之乎?敬伯自出山數年,今廷尉評事矣。昨者推獄平允,乃天錫命服。淮南疑獄,今讞於有司,上擇詳明吏覆訊之,敬伯預其選,故有是行。雖未可言宦達,比之山叟,自謂差勝。兄甘勞苦,竟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須,當以奉給。」
諶曰:「吾儕野人,心近雲鶴,未可以腐鼠嚇也。吾沉子浮,魚鳥各適,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須者,吾當給爾,子何以贈我?吾與山中之友,市藥於廣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園橋東,有數里櫻桃園,園北車門,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當尋我於此。」遂倏然而去。
敬伯到廣陵十餘日,事少閒,思諶言,因出尋之。果有車門,試問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涼,移步愈佳。行數百步,方及大門,樓閣重複,花木鮮秀,似非人境。煙翠蔥籠,景色妍媚,不可形狀。香風颯來,神清氣爽,飄飄然有凌雲之意,不復以使車為重,視其身若腐鼠,視其徒若螻蟻。
既而稍聞劍佩之聲,二青衣出曰:「裴朗來。」俄有一人,衣冠偉然,儀貌奇麗。敬伯前拜,視之乃諶也。裴慰之曰:「塵界仕宦,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於心中,負之而行,固甚勞困。」遂揖以入,坐於中堂。
窗戶棟樑,飾以異寶,屏帳皆畫雲鶴。有頃,四青衣捧碧玉台盤而至,器物珍異,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饌,目所未窺。既而日將暮,命其促席,燃九光之燈,光華滿坐。女樂二十人,皆絕代之色,列坐其前。裴顧小黃頭曰:「王評事者,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棄吾下山,別近十年,才為廷尉。屬今俗心已就,須俗妓以樂之。顧伶家女無足召者,當召士大夫之女已適人者。如近無姝麗,五千里內,皆可擇之。」小黃頭唯唯而去。
諸妓調碧玉箏,調未諧,而黃頭已覆命,引一妓自西階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參評事。」敬伯答拜。細視之,乃敬伯妻趙氏。而敬伯驚訝不敢言,妻亦甚駭,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階下,一青衣捧玳瑁箏授之。趙素所善也,因令與坐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間,取一殷色朱李投之,趙顧敬伯,潛繫於衣帶。妓奏之曲,趙皆不能逐,裴乃令隨趙所奏,時時停之,以呈其曲。其歌雖非雲韶九奏之樂,而清亮宛轉,酬獻極歡。
天將曙,裴召前黃頭曰:「送趙夫人。」且謂曰:「此堂乃九天畫堂,常人不到。吾昔與王為方外之交,憐其為俗所迷,自投湯火,以智自燒,以明自賊,將沉浮於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於此,一以醒之。今日之會,誠再難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暫游。雲山萬重,復往勞苦,無辭也。」趙拜而去。
斐謂敬伯曰:「評公使車留此一宿,得無驚郡將乎,宜且就館。未赴闕閒時,訪我可也。塵路遐遠,萬愁攻人,努力自愛。」敬伯拜謝而去。復五日將還,潛詣取別。其門不復有宅,乃荒涼之地,煙草極目,惆悵而返。
及京奏事畢,將歸私第,諸趙競怒曰:「女子誠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禮,亦宜敬之,夫上以承先祖,下以繼後事,豈苟而已哉。奈何以妖術致之萬里,而娛人之視聽乎?朱李尚在,其言足徵,何諱乎!」敬伯盡言之,且曰:「當此之時,敬伯亦自不測。此蓋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記得裴言,遂不復責。吁,神仙之變化,誠如此乎?將幻者鬻術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為蛤,雉為蜃,人為虎,腐草為螢,蜣螂為蟬,鯤為鵬,萬物之變化,書傳之記者,不可以智達,況耳目之外乎?(出《續玄怪錄》)
【譯文】
裴諶、王敬伯、李芳三個人結為超脫世俗的好友。
隋煬帝大業年間,三個朋友一齊進白鹿山學道。他們認為用銅煉金用汞煉銀的方術一定能得到,長生不老的仙藥一定能求著。至於騰雲駕霧,羽化成仙的功夫,只要苦修苦煉,也是早晚能成功的。
然而,他們經過十幾年的修煉內功,採集仙藥,歷盡了辛苦艱難,手、腳都磨起了老繭,卻仍然什麼也沒得到。
後來梁芳死了,王敬伯對裴諶說:「咱們背井離鄉,拋棄了世間豪華富貴的生活進了這深山老林,聽不見美妙的音樂,吃不到美味的佳飲,看不到美麗的女色。離開華美的府第住進茅屋,以享樂為恥,自甘寂寞過著如此清苦的生活,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得了道,成了仙,有朝一日能騎鶴駕雲到蓬萊仙宮去過上神仙的日子。就算成不了仙,也希望能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然而如今仙境渺渺不知在哪裡,長生也沒什麼指望,我們如果繼續在這裡苦熬,只能死在山中了。我打算立刻出山去重新過豪華的生活,乘肥馬穿輕裘,欣賞音樂親近美女。遊遍京城勝地,玩夠了再去追求功名宦位,以求在世間顯身揚名。縱然不能飲宴於天宮瑤池,不能乘著天馬神龍聽鳳歌看鸞舞,不能日日與神仙為伴,但是在人世上身居高官,身穿紫袍腰繫金帶,每天和高官顯貴在一起,還能使自己的圖像掛在天子為功臣特建的,『凌煙閣』上,該多麼榮耀。咱們為什麼不回去呢?何必白白死在這空山裡!」
裴諶說:「我早已看破人間的榮華富貴如過眼煙雲。大夢初醒的人怎麼可能再回到夢境中去呢?」
王敬伯任憑裴諶怎樣挽留也不聽,一個人出了山。
當時是唐太宗真觀初年,王敬伯不但恢復了原任的官職,而且在舊職的級別上被新任為左武衛騎曹參軍。大將軍趙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不到幾年他就升任為大理寺的廷評,穿上了紅袍。
有一次他奉命出使淮南,坐船走到高郵,當時他的船隊儀仗森嚴,威風十足,江上的民船都躲著不敢走。這時天下著小雨,忽然有一隻小漁舟出現在官家船隊前面,船上是一位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漁夫。划著槳很快地駛過船隊,像一陣疾風。王敬伯心裡很不高興,心想我是朝裡派出的使臣,誰都對我敬畏迴避,怎麼這個漁夫敢為此放肆?仔細一看。那漁夫意是當年和他一起在山中修道的裴諶。
於是趕快派船追上去。把裴諶追到後,王敬伯命手下人把裴諶的漁船連在自己大船的後面,請裴諶上了大船,進艙坐下,握著裴諶的手說:「老兄當初堅持不和我一起出山,拋開了世上的功名利祿,一意修道,但到如今你又得到了什麼呢,不還是個江上的漁夫嗎?所以我看修道的事如同捕風捉影,太坑人了。古人尚懂得人生苦短抓緊享樂,甚至點著燈燭不讓夜晚虛度,何況青春年少白白扔掉歲月呢?我出山後才幾年就做到了廷尉評事,由於我辦案公正受到朝廷讚賞,天子特賜我穿紅袍系金腰帶。最近淮南有一件疑案一直定不了案,案情上報到大理寺,皇上命令派一個幹練的官員到淮南複審疑案,我被選中,所以才有這次淮南之行。我現在雖然還算不上飛黃騰達,但比起山中的老翁還是要強得多吧。裴兄你卻仍像從前那樣甘心在山中埋沒了自己,我真是不能理解啊!不知裴兄需要什麼東西,我一定滿足你的要求。」
裴諶說:「我雖是個山中的平民,但早把心寄托於閒雲野鶴,我怎麼會像《莊子》中說得那樣。讓只腐爛的死鼠引起我的興趣呢?我像魚一樣在江裡游,你像鳥一樣在天上飛,各有各的樂趣,你何必向我炫耀你那些浮名微利呢?人世間需要的東西我都非常充足,你能送我什麼呢?我和山裡的朋友一同到廣陵賣藥,也有個歇腳的地方。在青園樓的東邊,有一個幾里寬的櫻桃園,園北有個行車的門,那就是我家。你公餘之後如果有空,可以到那裡找我。」裴諶說完,就瀟灑地離去了。
王敬伯到廣陵十幾天後,空閒時想起了裴諶的話。就去找裴諶,找到了櫻桃園,果然有個車門,一打聽,果然是裴家。門上領王敬伯往裡去。起初周圍挺荒涼,越走景色越好。走了幾百步後,又近了一個大門,門內樓閣重重,花草繁茂,好像不是凡人住的地方。霧氣籠罩,景色無比秀麗,無法形容,陣陣香風襲人,令人神清氣爽,飄飄然好像身在雲中。
王敬伯此時的心情也大大轉變了,覺得做官為宦實在沒什麼意思,自己的肉體像只死老鼠一樣卑賤,看他那些同僚也像螞蟻一樣卑微了。不一會兒,聽見輕微的佩劍撞擊的聲音,兩個青衣女子出來說:「裴郎來了。」
只見一個儀表堂堂衣冠華貴的人來到面前,王敬伯趕快下拜,抬頭一看,竟是裴諶。
裴諶安慰王敬伯說:「你長期在人間做官,久吃腥膻的魚肉,心中儘是貪慾私心,像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使你步履艱難哪。」裴諶把王敬伯請到客廳,只見門窗屋樑都裝飾著奇珍異寶,屏風帳幕都畫著仙鶴。
不一會兒,四個青衣女子捧著碧玉的盤子進來,其中的器皿光彩照人,不是人間有的東西,擺上來的美酒佳餚也從來沒吃過。天快黑時,裴諶請王敬伯入席,在室內點起了放射多種彩色的燈,照得室中光彩迷離。又叫來了二十個奏樂的女子,一個個都是絕代佳麗,列坐在王敬伯面前。
裴諶告訴管家說:「王敬伯是我山中的朋友,由於修道的意志不堅,扔下我下了山,離別十年了,他才做到廷尉,他的心已經完全歸於凡俗了,所以就叫世間的妓女來讓他取樂吧。我看花街柳巷的那些女子也太差了,你不妨在書香門第和官宦人家給他找一個女子來。如果近處沒有美貌的,在五千里之內為他請一個也行。」
管家答應著出去了。那些奏樂女子就給碧玉箏調弦,弦還沒調好。管家已經領了一個女子進來,向裴諶下拜。裴諶說:「快拜見王評事。」王敬伯也連忙向那女子還禮。仔細一看,竟是自己的妻子趙氏。
王敬伯大吃一驚,但沒敢說什麼,他妻子也很驚恐,不斷地看他。裴諶讓趙氏坐在玉石台階下,一名侍女捧著玳瑁鑲嵌的箏給了她。趙氏平時就很會彈箏,裴諶就讓她和那些女子一起合奏以助酒興。王敬伯趁裴諶不注意,從盤子裡拿了一枚深色的紅李子扔給妻子趙氏,趙氏看了看,把李子偷放在衣帶裡。那些女子演奏的曲子趙氏跟不上,裴諶就叫她們隨著趙氏演奏,並常常讓其餘的女子停下演奏以顯出趙氏的獨奏。歌曲和音樂雖然不像《雲門大卷》和《韶樂》這些古代名曲那樣演奏後能引來鳳凰,但旋律十分清亮,宛轉動聽,賓主敬酒酬答十分快活。
到天快亮時,裴諶召來管家讓他送趙氏回去。並說:「這個廳堂是九天畫堂,凡人是不能進的。但我過去和王敬伯是修道時的朋友,可憐他為世上的榮華迷了心竅,自己甘心赴湯蹈火,聰明反被聰明誤,工於心計反害了自己,從此將在生生死死的苦海中沉浮,看不到彼岸,所以才故意請他到這裡來,想使他開竅醒悟。今天一見之後,將來很難重逢。夫人你也是命中有緣到這裡一遊。你來往一次經過了萬重雲山,十分辛苦,我就不再說什麼了。」
趙氏就拜別了裴諶。裴諶又對王敬伯說:「你身有公務卻在這裡住了一宿,你的下屬和郡裡的官員會因找不到你而驚惶的,你就先回你的驛館吧。在你沒有回京覆命前,還可以再來看我,塵世上的路漫長遙遠。人在世上常常會有千愁萬慮,望你多多珍重吧。」
王敬伯也拜謝辭別了裴諶。
五天後,王敬伯公務完畢要回京了,就偷偷又去找裴諶,想向他辭行。但到了櫻桃園,車門內再也沒有裴諶的華貴府邸,只是一塊長滿野草的荒地,心中十分惆悵他回去了。
王敬伯到京城覆命之後,回到自己家去時,妻子趙氏全家都怒氣沖沖找他理論,說:「我家女兒儘管醜陋配不上你,但既然行了大理和你成婚你就應該敬重她,這樣才能上以繼承祖業,下以傳繼後代,這是決不能有一點苟且的。可是你為什麼用妖術把她弄到萬里之外,讓她當樂伎讓外人取樂呢?那顆紅李子還在,她說得也有根有據,你還想隱瞞嗎?」王敬伯只好說了全部詳情,並說:「當時我也沒有辦法,不知是怎麼回事。看來是裴諶已經得道成仙,故意顯示道術給我看看的。」妻子趙氏也記得裴諶當時說的那些話,說絕不是王敬伯用了妖術,大家才不再責罵王敬伯。
天哪,神仙的法術能達到這個程度,就是為了製造幻境來迷惑人嗎?當然不是,而是為啟迪人們堅定修道的意志,這是平常人不能理解的。書上記載著雀可以變蛙、野雞變蚌、人變虎、腐草變螢火蟲、屎克螂變蟬、大魚變鵬,這些事人們都不理解不相信,何況那些更玄妙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