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段太尉逸事狀
柳宗元
系列:唐宋八大家文選
柳宗元 段太尉逸事狀
【原文】
太尉始為涇州刺史時,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1。三子晞為尚書,領行營節度使,寓軍邠州2,縱士卒無賴。邠人偷嗜暴惡者,率以貨竄名軍伍中3,則肆志,吏不得問。日群行丐取於市,不嗛,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4,袒臂徐去,至撞殺孕婦人。邠寧節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願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5,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孝德曰:「願奉教。」太尉曰:「某為涇州,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能為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
既署一月,晞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晞一營大噪,盡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於軍。」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蹙者一人持馬6,至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耶?副元帥固負若屬耶?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為白尚書,出聽我言。」
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勳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為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願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大伍中,敢嘩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7,請假設草具。」既食,曰:「吾疾作,願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遂臥軍中。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衛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先是,太尉在涇州為營田官8。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自佔數十頃,給與農,曰:「且熟,歸我半。」是歲大旱,野無草,農以告諶。諶曰:「我知入數而已,不知旱也。」督責益急。且饑死,無以償,即告太尉。
太尉判狀辭甚巽,使人求諭諶。諶盛怒,召農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垂死,輿來廷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手注善藥,旦夕自哺農者,然後食。取騎馬賣,市谷代償,使勿知。
淮西寓軍帥尹少榮,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耶?涇州野如赭,人且饑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谷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為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耶!」諶雖暴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我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征9,戒其族:「過岐,朱泚幸致貨幣十,慎勿納。」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無以拒也。」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以如司農治事堂,棲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終,吏以告泚,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外宗元謹上史館。今之稱太尉大節者出入,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過真定,北上馬嶺,歷亭鄣堡戍,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逸事,復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敢以狀私於執事。謹狀。
【註釋】
1汾陽王:即郭子儀,公元762年郭子儀因平定安史之亂有功被封為汾陽王。蒲:州名,唐為河中府,位於今山西永濟縣。
2寓軍:把軍隊駐紮在轄管區域以外。邠州:州名,位於今陝西彬縣。
3貨:錢財。
4椎釜鬲甕盎:泛指一切器皿。
5生人:平民、百姓。理:治理。
6蹙:跛腳。
7晡食:晚飯。晡:申時。
8營田官:掌管軍中田地的官員。
9司農征:掌管國家儲糧用糧之事的官職。
十貨幣:物品和錢財。
「太尉」句:表示正文到此結束。
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外:柳宗元此時官職名的全稱,即永州司馬。史館:編纂史書的機構。
馬嶺:山名,位於今甘肅慶陽縣西北方向。
姁姁:謙和,謙遜。
執事:專門管理某方面事務的官員。
【譯文】
段太尉出任涇州刺史之時,汾陽王憑借副元帥的身份將軍隊駐紮在蒲州。當時汾陽王的三子郭晞任職尚書,兼任行營節度使,把軍隊駐紮在他轄管區域以外的邠州,縱容士兵胡作非為。邠州那些狡猾貪婪、暴戾兇惡的人,都用錢財進行賄賂,使自己名列軍隊之中,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官吏們都不敢過問。每天成群結隊地在街市上強取豪奪,不能滿足的時候,就大打出手,折斷別人的手腳,街道上到處都是被棍棒打爛的器皿,然後裸露著臂膀揚長而去,甚至還撞殺過孕婦。邠寧節度使白孝德由於汾陽王的原因,心中雖然悲慼卻不敢說。
段太尉在涇州用文書向節度使府稟報,希望能夠管制此事。段太尉到了節度使府就說:「天子把百姓托付給您來治理,而您看到百姓遭到殘害,卻無動於衷。將要發生大亂了,您打算怎麼辦啊?」白孝德說:「我願意聽從您的賜教。」段太尉說:「我治理涇州,十分閒適,事務很少;如今看到百姓沒有敵寇卻要身遭殘害心中十分不忍,這也是擾亂天子的邊防。倘若你能夠任命我為都虞候,我就能為您制止暴亂,使您的百姓不再受到殘害。」白孝德說:「太好了!」於是就應許了段太尉的請求。
段太尉出任都虞候之職一個月,郭晞部下有十七個人到街市上拿酒,又用刀刃刺傷賣酒的老翁,砸壞了釀酒的器皿,酒都流到了溝中。段太尉讓士兵捉拿了這十七人,把他們全都砍了頭,並且把頭掛在長矛上,立在城門外。郭晞的整個軍營都十分騷動,全都穿上了盔甲。白孝德十分恐懼,就把段太尉召過來問:「這可怎麼辦啊?」段太尉說:「沒事!您讓我到軍中去和他們講理。」白孝德想派幾十名士兵跟著段太尉,可太尉都謝絕了。他解下佩刀,選了一個又老又跛的士兵給他牽馬,到了郭晞軍營門下。身披盔甲的士兵都衝了出來,段太尉笑著走進營門,說道:「殺一個老兵,用得著身披戰甲嗎?我頂著我的頭顱來啦!」身著戰甲的士兵很驚訝。於是段太尉乘機勸解說:「難道郭尚書有負於你們嗎?難道副元帥有負於你們嗎?為何要用暴亂的行徑敗壞郭家的威名呢?請替我稟報郭尚書,請他出來聽我一言。」
郭晞出來會見太尉。段太尉說:「副元帥的功勳卓著,應該力求善始善終啊。如今您縱容士兵胡作非為,就將發生變亂,禍亂邊境,打算歸罪於誰啊?這罪行將會累及到副元帥啊。如今邠州這些惡霸子弟用錢財在軍名冊上冒充掛名,殘害百姓,倘若這樣不加制止,還能有幾天不造成大亂啊?大亂從您這裡產生,人們都會說尚書您是仰仗著副元帥,才會對部下不加管束的。如此一來郭氏一門的英名,還能保存下多少呢?」太尉話還沒說完,郭晞就再拜道:「承蒙您對我的教誨,您的恩情如此之大,我願意奉全軍聽命於您。」回頭訓斥部下說:「全都脫了盔甲,解散回到隊伍之中,有膽敢滋事者,殺無赦!」段太尉說:「我還沒有吃晚飯,請您為我簡單準備些吃的。」吃完之後,又說:「我的病又犯了,想在您的軍中留宿。」於是就讓牽馬的人先回去,第二天早上再來。於是段太尉就在軍中睡下了。郭晞衣服都不脫,命令侍衛敲打著梆子以保護段太尉。第二天早上,郭晞就同段太尉一起到節度使白孝德那兒,向他道歉說自己不才,請求改正錯誤。邠州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禍亂了。
在此之前,段太尉在涇州擔任營田官。涇州大將焦令諶霸佔他人土地,自己一人就佔有土地數十頃,他把地租給農民耕種,並說:「作物熟了的時候,一半的糧食要歸我。」這一年天大旱,地裡寸草不生,農民把情況稟報給焦令諶。焦令諶卻說:「我只知道我要收取多少,不知道天旱不旱。」還更加緊急地催逼討要糧食,農民都要餓死了,沒有糧食償還,於是只好稟報段太尉。
段太尉言辭很溫和地寫了判決書,派人拜見並告知焦令諶。焦令諶非常憤怒,就把農民叫來,說道:「難道我會怕那姓段的嗎?你膽敢去告我!」他拿出判決書平鋪在農民背上,打了農民二十大杖,農民都快被打死了,才被扛到太尉府上。太尉見了大哭道:「是我害了你啊!」趕緊親自取水來為農民洗去身上的血,撕下衣服給農民包紮傷口,親手為他敷上好藥,早晚親自先喂農民吃完飯自己才吃。並賣掉自己的馬,換來谷子替農民償還糧食,還瞞著農民不讓他知道。
駐紮在淮西的軍隊主帥尹少榮,為人剛直,前來會見焦令諶,大罵道:「你還是不是人?涇州土地乾旱,百姓都要餓死了;你還必須要得到谷子,又用大杖打沒有犯罪的人。段太尉是個十分仁義守信的人,但是你卻不知道要尊敬他。如今段太尉只剩下一匹馬了,還把它賤賣了買了谷子交給你,你竟然還收下了,一點也不覺得羞恥。大凡不顧及天災、冒犯長者、杖打沒有罪過的人,又收取仁者的谷子,使主人外出沒有馬匹,你有何顏面面對天地啊,不為作為奴僕而感到羞愧嗎?」雖然焦令諶為人驕橫暴戾,但聽了之後,還是慚愧得都流淚了,吃不下東西,仰天長歎說:「我實在是沒有顏面見段太尉啊!一天晚上,就怨恨而死。」
等到段太尉從涇州被召為司農卿的時候,警戒他的家人道:「路過岐州的時候,朱泚可能會送給你們錢財,一定不能收啊。」段太尉的家人經過岐州之時,朱泚堅持要送給他們三百匹大綾,太尉的女婿韋晤堅決拒絕,最終還是沒有推辭掉。到了京城,段太尉知道之後非常憤怒地說:「居然不聽我的話!」韋晤道歉說:「我出身卑微,不能拒絕啊。」太尉說:「無論如何不能把東西放在我家。」於是就將綾絹送往司農辦公的地方,存放在了梁木上。朱泚叛亂,段太尉死後,官吏們把此事稟報給了朱泚,朱泚把綾絹取下來看了看,原來的封識還完整無損。
段太尉逸事如上。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外柳宗元恭謹地將此文獻給史館。如今讚揚段太尉有大節的人,基本上是認為其是武夫,一時衝動不畏懼死亡,從此才成名於天下,不知道太尉是像上面所講述的那樣安身立命。我曾經出入於岐、周、邠、斄諸州之間,經過真定,北上馬嶺山,遊歷了亭台、鄣堡和戍所等軍事建築,私下裡喜歡訪問年邁和退役的將士,他們都給我講述一些段太尉的事跡。太尉為人謙遜,經常低著頭、拱著手走路,說話語氣卑微,從來不給人臉色看;人們都把他視作一個儒者。遇到不認可的事情,他必須實現自己的心志,這種事絕不偶然。會州刺史崔能前來,言而有信、做事正直,比較全面地瞭解了段太尉的逸事,反覆核對沒有可疑之處。我還是擔心有的被遺漏,沒有為史官搜集到,因此要將這篇狀私下呈送給執事。謹為此狀。
【評析】
此篇選取段太尉勇服郭晞、仁愧焦令諶、節顯治事堂這三件典型的逸事,從不同側面進行勾勒,將段太尉外柔內剛、仁愛謙和卻又剛毅有節的形象躍然紙上。本文雖對段太尉充滿讚揚之情,但是全文卻沒有一處議論,而是寄讚頌於冷靜從容的寫實之中,手法頗為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