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到沭陽圖記》
古之人往往於舊治之所三致意焉。蓋賢者視民如家,居官而不能忘其地者,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余宰沭陽二年,乙丑,量移白下。今戊申矣,感呂嶧亭觀察三札見招,十月五日渡黃河,宿錢君接三家。錢故當時東道主,其父鳴和而髯,接三貌似之,與談乃父事,轉不甚曉。余離沭時,渠裁斷乳故也。
夜闌置酒,聞車聲啍啍,則嶧亭遣使來迎。遲明行六十里,嶧亭延候於十字橋,彼此喜躍,駢轔同驅。食傾,望見百雉遮迣,知沭城新築。衣冠數十輩爭來扶車。大概昔時騎竹馬者,俱龍鍾杖藜矣。
越翌日,入縣署遊觀,到先人秩膳處,姊妹斗草處,昔會賓客治文卷處,緩步婆娑,淒然雪涕,雖一庖湢、一井匽,對之情生,亦不自解其何故。有張、沈兩吏來,年俱八旬。說當時決某獄,入簾薦某卷,余全不省記。憬然重提,如理兒時舊書,如失物重得。邑中朱廣文工詩,吳中翰精鑒賞,解、陳二生善畫與棋,主人喜論史鑒,每漏盡,口猶瀾翻。余或飲,或吟,或弈,或寫小影,或評書畫,或上下古今,或招人來,或呼車往,無須臾閒。遂忘作客,兼忘其身之老且衰也。
居半月,冰霰漸飛,歲將終矣,不得已苦辭主人。主人仍送至前所迎處,代為治筐篋,束韁靷畢,握手問曰:「何時再見先生?」余不能答,非不答也,不忍答也。嗟乎!余今年七十有三矣,忍欺君而雲再來乎?忍傷君而雲不來乎?然以五十年前之令尹,朅來舊邦,世之如餘者少矣;四品尊官,奉母閒居,猶能念及五十年前之舊令尹,世之如呂君者更少矣。離而合,合而離,離可以復合,而老不能再少。此一別也,余不能學太上之忘情,故寫兩圖,一以付呂,一以自存,傳示子孫,俾知官可重來,其官可想,迎故官如新官,其主人亦可想。孟子曰:聞伯夷、柳下惠之風者,奮乎百世之下,而況於親炙之者乎?提筆記之,可以風世1,又不徒為區區友朋聚散之感也。
[注]1風世:勸勉世人。
(選自《小倉山房詩文集》,有刪節)
古代的人常常對他從前所管轄的地區再三表達其意。大概是賢能的人視民如家,做官而不能忘了他所管轄過的地方,這個地方的百姓,也不能忘了他吧。我治理沭陽兩年,乙丑年,調遷到白下。現在是戊申年了,有感於呂觀察呂嶧亭多次寫信邀請,我在十月五日渡過黃河,住宿在錢接三家。錢接三是當時的東道主,他的父親錢鳴和瘦且兩腮長有鬍子,錢接三在容貌上很像他的父親,與他談起他父親的事,接三不太清楚。我離開沭陽的時候,是錢接三才斷奶的原因啊。
夜深擺置酒席,聽到緩緩的車聲,這是呂嶧亭派遣使從前來迎接我。天快亮的時候,行駛了六十里,呂峰亭在十字橋迎接,兩人(見面)十分欣喜,便驅車一同前往。一頓飯的功夫,望見城牆遮列,知道是沭陽城新的建築。士紳幾十人爭著前來扶車。大多是以前朋友,現在全都老態龍鍾拄著手杖了。
過了第二天,進入縣署遊覽,到父母用膳的地方,姊妹斗草的地方,昔日宴會賓客處理文卷的地方,緩緩行走淚眼婆娑,悲傷淚下,即使是一庖一湢、一井一匽,面對它們也不禁生情,也不能自我解說這是什麼緣故。有張、沈兩個官吏前來,年齡都是八十多歲了。說起當時判決某個訴訟案件,入簾介紹某個案卷,我完全不回憶起來了。重提又突然醒悟,如同整理兒時舊書,如同失物重得。縣裡朱廣文擅長詩,吳中翰精通鑒賞,解、陳二人善長繪畫與下棋,主人喜歡談論史鑒,常常到深夜,嘴巴仍然滔滔不絕。我或飲,或吟,或弈,或寫小影,或評書畫,或上下古今,或招人來,或呼車往,沒有片刻的清閒。於是忘記了自己是作客,同時忘了自己身體已經又老又衰了。
過了半月,漸漸下起了冰霜,年將末了,不得已苦苦告辭主人。主人仍送至之前相迎的地方,代為備辦禮物,整頓好車馬,握手問我說:「什麼時候再見先生?」我不能回答,並非不想回答,是不忍回答啊。哎!我今年七十三了,忍心欺騙他而說再來嗎?忍心傷他的心而說不來嗎?然以五十年前的令尹身份,再來舊邦,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很少了;四品高官,侍奉母親閒居,仍然能想著五十年前的舊令尹,世上像呂嶧亭這樣的人更少了。離然後合,合然後離,離可以復合,但是老了不能再變少了。此次一別,我不能學太上忘情,所以做了兩幅圖,一幅送給呂嶧亭,一幅留給自己保存,傳示子孫,使他們知道官員可以重來,可以去想念他們,迎接舊官員如同迎接新官員一樣,那主人也是可以去想念的。孟子說:伯夷、柳下惠那樣的高風,百代之後的人聽到,也能奮發,更何況親受熏陶的人呢?提筆寫下這件事,可以用它來勸勉世人,又不僅僅為區區朋友聚散之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