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柯亭傳》
敘奇行易,敘庸行難。古今文人,都操此論。然而庸德庸行,聖人所重。故曰:「中庸不可能。」人果能於倫常日用間為人之所不能為,則庸中之奇,又何嘗不觥觥兀立耶?吾於方君柯亭見其人矣。
君諱源聚,字函光,號柯亭,古歙人也。生而孤露,事親孝,行己恭。家業先豐後嗇。或為君危,君慨然曰:「窮通,命也。素位而行,道也。吾何容心哉?」早廢舉子業,貿遷有無。稍稍自立,便趨人之急。鄉黨義舉,赴之若熱。辛未歲大饑,君出境購粟,還鄉平糶,賴以存活者無算。同產六人,其季早亡。兄弟析產時,君又慨然曰:「媰孀撫孤,儽然孑立,薪水殊艱。我丈夫也,自食其力,安用祖宗余庇耶?」遂卻所分田產,全以畀之。嗟乎!仁義不行,《鹿鳴》興刺。今之人,往往爭一缺口盆、折足幾,兄弟勃谿者,比比也。即史載薛包分家,奴婢取其老病者,田廬受其荒頓者,號稱古之賢豪。然彼終有所受分,非脫手不取也,以君相較,其義心清尚,不更加古人一等哉!至於葺琳宇,修浮圖,又其末節餘行,不足為君異也。
君以捐修城工議敘主簿,年六十而卒。子五人,名如川者,九歲能詩,以文噪於時。今年就試金陵,餉隃麋百螺1,上鐫「隨園先生著書之墨」,曰:「昔韓昌黎能文,求傳志者輦金幣如山如川。家貧無能為役,故辛苦捶煙,為先生潤筆,為先人乞傳。」余嘉其意而不忍辭也。
論曰:傳記之體,有敘無斷。常謂蘇子瞻作溫公神道碑以一誠字相貫串,是溫公論,非溫公碑也。然事跡少不得以議論行之。太史公敘屈原、伯夷,參入己意,方有波瀾回折。余書方君,亦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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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寫不尋常的事跡容易,敘寫尋常的事情很難。古今的文人,都秉持這個觀點。然而平常的品德尋常的行為,卻正是聖人所看重的。所以孔子曾說:「真正做到中庸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常人中的奇人,又何嘗不能雄立(於世)呢?方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啊。
方君名源聚,字函光,號柯亭,古歙人。先生一出生父親就去世了,他侍奉母親很孝順,待人處世很謙恭。家境開始很豐裕後來卻窘困了。有人為他擔憂,他卻慨然說:「困窘還是顯達,是命。安於本分,是道。(貧富)我怎會放在心上呢?」先生很早就放棄了科舉仕途,去做生意。生計剛能自給,就熱心於救助他人的危難。鄉里仗義疏財的事,他都熱心參與。辛未年大饑荒,先生離開家鄉買糧食,回鄉後以平價賣出,仰賴他活下來的人不計其數。兄弟六人,最小的弟弟早亡。兄弟分家產時,先生又慨然說:「一個寡婦撫養孤兒,孤苦可憐,維持生計特別不容易。我是男子,能夠自食其力,哪裡需要祖上留下來的財產呢?」於是推卻所分到的田產,全部給了小弟弟一家。唉!仁義得不到施行,《鹿鳴》一詩加以諷刺。現在的人,往往為了爭一口破口的盆、一張缺腿的桌子,兄弟爭吵的事情,到處都是。即如史載薛包分家的事,奴婢(薛包)只選取其中年老病弱的,田產房屋(薛包)只要那荒瘠破敗的,就被稱為古代的賢士豪傑。但是(薛包)他最終還是有所接受的,不是完全不取,拿方君和他比較,(方君)的道義之心和高尚節操,不是更加超出古人一等嗎!至於方君在家鄉修寺院、建佛塔,只是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不能算他的奇異之行。
方君因為為修城捐款被地方舉薦為主簿,六十歲時去世了。方君有五個兒子,其中一個叫如川的,九歲就能寫詩,憑借文章名噪一時。今年來金陵應試,送我百枚好墨,上面刻著「隨園先生著書之墨」,說:「先前韓昌黎擅長為文,求他寫傳文的人用車子裝著大量的錢物。我家裡貧窮,又沒有能供人驅使的才能,自己辛苦製作了這些墨,作為給先生的報酬,求先生為父親寫一篇傳。」我讚賞他的心意不忍心拒絕他。
論曰:傳記這一文體,本應客觀敘述而無主觀論斷。我曾經認為蘇軾寫溫公神道碑用一「誠」字貫穿全篇,這是溫公論,不是溫公碑傳。但是傳主事跡太少不得已加些主觀議論,太史公為屈原、伯夷作傳,加入自己的主觀評價,文章才有波瀾曲折。我作方君傳,也是出於這一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