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純墓表》
閩縣鄭君諱際熙,字大純,為人介節而敦誼,勤學而遠志,年三十六,終於舉人,而士知其生平者,靡弗思焉。君初為諸生,家甚貧,借得人地才丈許,編茅以居,日奔走營米以奉父母,而妻子食薯蕷,君意顧充然。鄰有吳生者,亦介士,死至不能殮。君重其節,獨往手殯之。將去,顧見吳生母老憊衣破,即解衣與母。母知君無餘衣,弗忍受也。君置衣室中趨出。
君既中鄉試,將試京師,行過蘇州。或告之曰:「有閩某舉人至此,發狂疾,忽詈2大吏。吏系之,禍不測矣。」君瞿然曰:「吾友也!」即謝同行者,步就其系所,為供醫藥,飯羹至便溺皆君掖3之。適君有所識貴人至蘇州,求為之解,某始得釋。君即護之南行,至乍浦,乃遇其家人,君與別去。於是君往來蘇州月餘,失會試期,不得與。
君文章高厲越俗,其鄉舉為乾隆丙子科。同考4知龍溪縣陽湖吳某得君文大喜,以冠所得士。及君見吳君,吳君曰:「吾不必見生,見生文,知生必奇士也。然已矣!生文品太峻,終不可與庸愚爭福。」君自是三值會試,一以友故不及赴,再絀於有司。君意不自得,遂不試,往主漳州雲陽書院,歸謁吳君於龍溪,遂於龍溪卒。
君有弟字曰大章,少與君同學,同執家苦,長而同有名。君歿八年,大章登進士為編修。去年,余與大章同纂修《四庫全書》。大章日見余,每如欲有言而止。今秋,余疾請假,大章乃淒然曰:「世好文者多矣,莫若吾兄。吾兄鄙夷凡近人,而追慕古人,則忘寢食、棄人事,以求其文之用意。惜乎不見君文,吾兄必愛之也。今吾兄沒十四年矣,君又將去,安得君文傳之?」余為惻焉。昔吾鄉方望溪宗伯與兄百川先生至友愛,百川死而宗伯貴。吾鄉前輩皆告余:宗伯與人言,一及百川,未嘗不流涕也。今大章何以異是!
大純學行皆卓然,雖生不遇,表其墓宜可以勸後人。余固不憚為辭,而大章之志,則亦益可悲矣。君無子,其詩文日《浩波集》,大章為鐫行之。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刑部郎中桐城姚鼐撰。 (《惜抱軒文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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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縣鄭君,名際熙,字大純,為人節操卓異,處事厚道重友情,勤奮好學而志向遠大,享年三十六歲,功名終止於舉人,知道他生平的士人,沒有誰不思念他。鄭君剛得中秀才的時候,家裡非常貧窮,就向別人借來了僅一丈大小的土地,築成茅草房後居住,他每天為炊米奔走來奉養父母,妻子吃山藥,鄭君卻覺得很滿足。鄰居吳生,也是耿介正直的人,死後沒錢入殮。鄭君看重他的操守,獨自前去親手安葬他。將要離開的時候,看見吳生的母親年老憔悴,衣服破舊,就立即脫下自己的衣服送給吳生的母親。吳生的母親知道鄭君也沒有多餘的衣服,不忍心接受,鄭君把衣服放在屋中,快步走出去了。
鄭君考中舉人之後,將要去京城參加會試,路過蘇州。有人告訴他說:「有從閩地來的舉人到此,突發瘋癲之病,大罵當地官吏。官吏把他抓了起來,恐有不測之禍。」鄭君吃驚地說:「這個人是我的朋友啊!」立即告別同行者,徒步來到關押那個人的地方,為他準備醫藥,從吃飯到便溺,都是鄭君操持幫助。恰好有鄭君所認識的顯貴之人到蘇州,鄭君請求幫忙免除這位舉人的刑罰,他才被釋放。鄭君立即護送他南下,到了乍浦,遇到他的家人,鄭君才與他告別離開。因為這件事,鄭君往來蘇州一個多月,錯過了會試日期,沒能參加考試。
鄭君的文章高蹈脫俗,他在乾隆二十一年中舉。同考龍溪知縣陽湖的吳某看到鄭君的文章非常高興,把他列為考中者的第一名。等鄭君見到了吳君,吳君說:「我不必見您,看到您的文章,就知道您一定是德才出眾的人。然而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您的文章格調太高,終究不能和庸俗愚昧之輩爭福祿。」鄭君從此以後經歷三次會試,一次是因為朋友的緣故沒來得及赴考,兩次被官吏排除在外。鄭君心中不愉快,就不再參加考試,去掌管漳州的雲陽書院,回來的時候在龍溪拜謁吳君,最終在龍溪去世。
鄭君有個弟弟字大章,年少時與鄭君共同學習,兄弟二人共同承擔生活的艱辛,長大之後和鄭君同樣有名。鄭君去世八年之後,大章考中進士做編修。去年,我和大章一同編纂修訂《四庫全書》。大章每日見到我,總像是有話要說但又止住了。今年秋天,我因病請假,大章淒然地說:「世上喜好文章的人很多,沒有誰比得上我的兄長。我的兄長看不上當代人的文章,而在追念仰慕古人文章方面,就會忘記休息和吃飯,放棄交際應酬之事,來探求那些文章的深意。可惜沒看見您的文章,否則我的兄長一定會很喜歡的。現在我的兄長去世十四年了,您又將離開,怎能得到您的文章為他作傳呢?」我為此感到悲傷。當年我的同鄉方苞宗伯和他的兄長百川先生至友至愛,百川去世之後,方望溪宗伯成為顯貴。我家鄉的前輩都告訴我說,方望溪宗伯同別人說話,一談及百川,總是痛哭流涕。現在大章與他相比有什麼不同呢!
大純的學問品行都卓越,雖然生前不得志,為其墓做表應該可以勉勵後人。我不畏懼寫文章,(但擔心不能傳達鄭君大純的品格),大章彰顯哥哥風度的想法(不能實現),就更可悲了。鄭君無子,他的詩文集叫《浩波集》,大章為他刻版發行。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刑部郎中桐城姚鼐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