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16雜傳雜錄卷_0004.【柳氏傳(許堯佐撰)】古文翻譯

天寶中,昌黎韓翊有詩名,性頗落托,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翊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曰柳氏,艷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翊為宴歌之地,而館翊於其側。翊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翊,無所吝惜,後知其意,乃具膳請翊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於韓君,可乎?」翊驚慄避席曰:「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於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翊之費。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明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翊上第。屏居間歲,柳氏謂翊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且用器資物,足以待君之來也。」翊於是省家於清池。歲余,乏食,鬻妝具以自給。天寶末,盜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艷獨異,且懼不免,乃剪髮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青,素藉翊名,請為書記。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題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淒憫。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無何,有蕃將沙吒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及希逸除左僕射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歎想不已。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駮牛駕輜軿,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於道政裡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遂永訣,願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翊大不勝情。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淒咽。有虞候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願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鞬,從一騎,逕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餘,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僕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歎。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為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勳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凶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於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沙吒利賜錢二百萬。」柳氏歸翊。翊後累遷至中書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閒而不克者,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熊辭輦之誠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鬱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於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譯文】
唐代天寶年間,昌黎人韓翊的詩頗有名氣,他性格放蕩不羈。因懷才不遇窮得很厲害。有一位李生跟韓翊很友好,他家裡有千金的積蓄,氣盛自負,但很愛才。李生有個愛妾叫柳氏,她的美麗在當時沒有人能趕上。她喜歡說笑,善於唱歌。李生讓她住在另一座宅院,這座宅院是李生與韓翊宴會唱歌的地方,李生就安排韓翊住在這座宅院的旁邊。韓翊是當時的名人,那些前來拜訪問候他的人,都是當時的德才兼備之人。柳氏從門縫偷看他,對侍女說:「韓先生哪裡會是長久貧賤之輩呢?」於是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意。李生一向看重韓翊,對韓翊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後來知道柳氏的心意,便備好了飯菜請韓翊喝酒。酒喝到興頭,李生說:「柳氏容貌不一般,韓秀才您的文章也不同凡響,我打算讓她侍候您安寢,可以嗎?」韓翊驚訝顫慄,當即離開座位說:「承蒙您的關照,經常送衣服、食物給我,我怎麼還能奪去你所愛的人呢?」李生堅持要把柳氏送給韓翊。柳氏知道李生是誠心誠意的,就拜了兩拜,提起衣服坐到了韓翊的旁邊。李生讓韓翊坐在客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極為高興。李生又拿出三十萬錢的財物,幫助韓翊解決困難。韓翊敬仰柳氏的美貌,柳氏羨慕韓翊的文才,兩人的心思都實現了,那快樂是可想而知的。第二年,禮部侍郎楊度在考試中選拔韓翊為上等,韓翊卻在家閒住了一年。柳氏對韓翊說:「榮譽和名聲可以光宗耀祖,這也是自古以來人們所追求的,你怎麼能因為我這個洗洗涮涮的賤人,而耽誤你美好的前程呢?再說用具財物也足夠等到您回來。」韓翊於是到清池老家探望父母。過了一年多,柳氏開始缺少吃的,就賣掉化妝用品以自給。天寶末年,安祿山攻陷了長安與洛陽,男男女女奔走驚恐,柳氏因為長得漂亮,特別顯眼,害怕不能免禍,便剪去頭髮毀壞容貌,寄居在法靈寺。當時侯希逸用平盧節度使的名義統轄淄青,一向仰慕韓翊的聲名,就請去做了秘書。等到肅宗皇帝憑著神明英武使國家恢復正常後,韓翊才派人暗地行動,尋找柳氏。他用絲綢做個袋子,裝著碎金,在袋上寫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著金袋子嗚嗚咽咽地哭,身旁侍奉的人都傷心憐憫。柳氏針對韓翊的題詞答覆說:「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不久,有一個在唐朝為官的叫沙吒利的少數民族將領,剛剛立了功,私下裡知道了柳氏姿色非凡,就把她搶到了家裡,並把寵愛全部加到了她一人身上。等到侯希逸被授官左僕射入朝見皇帝時,韓翊得以隨行。到了京城,他已經找不到柳氏的住處,感歎想念不止。有一天,偶然在龍首岡看見一個僕役用雜色牛駕著一輛帶帷幕的車,車後還跟著兩個女僕。韓翊便與車並行,忽然車中有人問:「莫不是韓員外嗎?我是柳氏啊。」就讓女僕偷偷告訴韓翊,自己已被沙吒利佔有,礙於同車的人,不便交談,請求韓翊明天早晨一定要在道政裡門等著。韓翊如期前往,柳氏用薄薄的綢子繫著玉盒,玉盒中裝著香膏,從車中交給韓翊,說:「該永別了,願你留下它做個紀念。」於是掉轉車頭,揮著手告別,她的衣袖輕輕地飄動著,隨散發出香味的車轔轔而去。韓翊目送香車遠車,直到看不見時,心中茫然一片,彷彿一切都在飛揚的塵土中消失了。韓翊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深深的離情。當時,正趕上淄青的各位將領要在酒樓上聚會取樂,派人請韓翊,韓翊勉強答應了,然而神色頹喪,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有個虞侯叫許俊,憑著才能、力氣非常自信,他摸著劍說道:「這裡面一定有原因,我願意為您出一次力。」韓翊迫不得已,就把情況全告訴了他。許俊說:「請您寫幾個字,我會立刻把她帶來。」許俊於是穿上軍服,佩戴上雙弓,讓一個騎兵跟著,直接來到沙吒利的住宅。許俊等沙吒利走出門並離家一里多路時,就披著衣服,拉著馬韁繩衝進大門,又闖進裡面的小門,急匆匆地邊走邊喊道:「將軍得了急病,讓我來請夫人!」僕人侍女都驚得連連後退,沒有敢抬頭看的。於是許俊登上堂屋,拿出韓翊的信交給柳氏看,然後挾著柳氏跨上了鞍馬。馬在飛揚的塵土中奔跑,連馬脖子上的帶子都跑斷了,不一會兒就到了韓翊處。許俊整理衣襟,走上前去,說:「我幸而未辱使命。」四座驚歎不已。柳氏與韓翊手拉手哭泣不止,大家因此停止了飲宴。當時沙吒利受到皇帝特殊的寵幸,許俊、韓翊害怕會有災禍,就去進見侯希逸。希逸非常吃驚,說:「我平生敢幹的事,你許俊也敢干呵!」隨即向皇帝上奏說:「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長久以來擔任僚屬之職,屢次建立功勞。前不久參加鄉賦,他的愛妾柳氏被凶寇所隔絕,暫住在尼姑庵中。現在由於國家文明昌盛,又注意安撫百姓,使遠近的人都被感化了;但將軍沙吒利凶暴恣肆,違犯法紀,僅依微小的功績,劫掠有節操的婦女,破壞了祥和的社會秩序。臣的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家族本在幽州、薊州一帶,有膽略且勇敢果決,奪回了柳氏,還給了韓翊。許俊內心裡充滿了正義,此次雖然出於義憤,但事先不向上級請示,實在是我平時缺乏嚴明教育所致。」不久,皇帝下了詔書:柳氏應該還給韓翊,賜給沙吒利二百萬錢,柳氏於是重又回到韓翊手裡。韓翊後來屢次陞遷,最後升到中書舍人(主管宮廷文書的官)。然而,柳氏志在防範外人的非禮,卻未能做到,許俊能夠見義勇為卻不夠通達事理。如果柳氏憑容貌能夠被選入皇宮,她一定會像漢元帝的妃子馮婕妤那樣臨危不懼為皇帝擋住撲來的熊,也會像漢成帝時的班婕妤那樣,為了皇帝的聲名而拒絕和皇帝同車出遊。如果許俊能以德才兼備而被皇帝重用,他一定會像春秋時的曹沫那樣,當齊桓公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談時用匕首劫持侵略魯國的齊桓公,逼他交還被佔的魯國土地,也會像戰國時的蘭相如那樣在澠池會上建立特殊的功勳。事業必須靠行動才能展示,功勳靠事業才能建立,可惜世上懷才不遇的人卻很多,有勇無謀的人也成不了大業。這些事情並不能歸咎於世事的變化無常,而是形勢走到那一步,必然要產生那樣的結果。

卷第四百八十六 雜傳記三
長恨傳 無雙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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