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過聖女祠
李商隱
系列:人生必背古詩詞大全
重過聖女祠
白石巖扉碧蘚滋2,上清淪謫得歸遲3。
一春夢雨常飄瓦4,盡日靈風不滿旗5。
萼綠華來無定所6,杜蘭香去未移時7。
玉郎會此通仙籍8,憶向天階問紫芝9。
註釋
1聖女祠:《水經·漾水注》「武都秦岡山,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聖女神』。」武都,在今甘肅省武都縣,是唐代由陝西到西川的要道。李商隱公元837年(開成二年)冬自興元回長安時途經這裡,曾作《聖女祠》詩。據張《箋》,公元856年(大中十年)商隱隨柳仲郢自梓州還朝重過此地,故題「重過」。
2白石巖扉:指聖女祠的門。碧蘚滋:江淹《張司空華離情》:「閨草含碧滋。」
3上清:道教傳說中神仙家的最高天界。《靈寶本元經》:「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淪謫得歸遲:謂神仙被貶謫到人間,遲遲未歸。此喻自己多年蹉跎於下僚。
4夢雨:屈原《九歌》「東風飄兮神靈雨。」王若虛《滹南詩話》引蕭閒語:「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
5靈風:神靈之風。《雲笈七簽》:「靈風揚音,綠霞吐津。」陶弘景《真誥》:「右英王夫人歌:『阿母延軒觀,朗嘯躡靈風。』」《漢書·郊祀志》:「畫旗樹太乙壇上,名靈旗。」不滿旗:謂靈風輕微,不能把旗全部吹展。
6萼綠華:仙女名。陶弘景《真誥·運象》:「萼綠華者,自雲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以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於羊權家,自此往來,一月輒六過,來與權屍解藥。」
7杜蘭香:仙女名。《墉城仙錄》:「杜蘭香者,有漁父於湘江之岸見啼聲,四顧無人,唯一二歲女子,漁父憐而舉之。十餘歲,天姿奇偉,靈顏姝瑩,天人也。忽有青童自空下,集其家,攜女去,歸升天。謂漁父曰:『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其後降於洞庭包山張碩家。」《搜神記》:「漢時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四年春數詣張碩,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歲東方卯當還求君。」《晉書·曹毗傳》:「桂陽張碩為神女杜蘭香所降,毗以二詩嘲之,並續《蘭香》歌詩十篇。」曹毗《神女杜蘭香傳》:「杜蘭香自云:『家昔在青草湖,風溺,大小盡沒。香年三歲,西王母接而養之於崑崙之山,於今千歲矣。』」《太平御覽》引《杜蘭香別傳》:「香降張碩,既成婚,香便去,絕不來。年餘,碩忽見香乘車山際,碩不勝悲喜,香亦有悅色。言語頃時,碩欲登其車,其婢舉手排碩,凝然山立。碩復於車前上車,奴攘臂排之,碩於是遂退。」
8玉郎:神仙名。《金根經》:「青宮之內北殿上有仙格,格有學仙簿錄,及玄名年月深淺,金簡玉札,有十萬篇,領仙玉郎所掌也。」馮注引《登真隱訣》:「三清九宮並有僚屬,其高總稱曰道君,次真人、真公、真卿,其中有御史、玉郎,諸小輩官位甚多。」此引玉郎何指?或雲自喻;或雲喻柳仲郢,時柳奉調將為吏部侍郎,執掌官吏銓選。
9憶:此言想往、期望。天階:宮殿前的台階。問:求取。紫芝:《茅君內傳》:「句曲山有神芝五種,其三色紫,形如葵葉,光明洞徹,服之拜為龍虎仙君。」此喻指朝中之官職。?
鑒賞
這是一首性質類似無題的有題詩。意境撲朔迷離,托寓似有似無,比有些無題詩更費猜詳。題內的「聖女祠」,或以為實指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的聖女神祠,或以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觀。後一種說法可能比較接近實際。不過,詩中直接歌詠的還是一位「上清淪謫」的「聖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環境—聖女祠。因此,讀者首先仍不妨從詩人所描繪的直接形象入手來理解詩意。
古代有不少關於天上神女謫降人間的傳說,因此詩人很自然地由眼前這座幽寂的聖女祠生出類似的聯想。「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聖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門扉旁已經長滿了碧綠的苔蘚,看來這位從上清洞府謫降到下界的聖女淪落在塵世已經很久了。首句寫祠前即目所見,從「白石」、「碧蘚」相映的景色中勾畫出聖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其「上清淪謫」的身份和幽潔清麗的風神氣質;門前碧蘚滋生,暗示幽居獨處,久無人跡,微逗「夢雨」一聯,同時也暗寓「歸遲」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見而引起的聯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淪謫得歸遲」,是說淪謫下界,遲遲未能回歸天上。
頷聯從門前進而擴展到對整個聖女祠環境氣氛的描繪—「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如絲春雨,悄然飄灑在屋瓦上,迷濛飄忽,如夢似幻;習習靈風,輕輕吹拂著簷角的神旗,始終未能使它高高揚起。詩人所看到的,自然只是一段時間內的景象。但由於細雨輕風連綿不斷的態勢所造成的印象,竟彷彿感到它們「一春」常飄、「盡日」輕揚了。眼前的實景中融入了想像的成分,意境便顯得更加悠遠,詩人凝望時沉思冥想之狀也就如在目前。單就寫景狀物來說,這一聯已經極富神韻,有畫筆難到之妙。不過,它更出色的地方恐怕還是意境的朦朧縹緲,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與暗示。王若虛《滹南詩話》引蕭閒語云:「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這夢一般的細雨,本來就已經給人一種虛無縹緲、朦朧迷幻之感,再加上高唐神女朝雲暮雨的故實,又賦予「夢雨」以愛情的暗示,因此,這「一春夢雨常飄瓦」的景象便不單純是一種氣氛渲染,而是多少帶上了比興象徵的意味。它令人聯想到,這位幽居獨處、淪謫未歸的聖女彷彿在愛情上有某種朦朧的期待和希望,而這種期待和希望又總是像夢一樣的飄忽、渺茫。同樣地,當讀者們聯繫「何處西南待好風」(《無題二首》之一)、「安得好風吹汝來」(《留贈畏之》)一類詩句來細加體味,也會隱隱約約感到「盡日靈風不滿旗」的描寫中暗透出一種好風不滿的遺憾和無所依托的幽怨。這種由縹緲之景、朦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濛之境,極富象外之致,卻又帶有不確定的性質,略可意會,而難以言傳。這是一種典型的朦朧美。儘管它不免給人以霧裡看花之感,但對於詩人所要表現的特殊對像—一位本身就帶有虛無縹緲氣息的「聖女」來說,卻又有其特具的和諧與適應。「神女生涯原是夢」(《無題二首》之二)。這夢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夢一般的愛情期待和心靈歎息,似乎正需要這夢一樣的氛圍來表現。
頸聯又由「淪謫」不歸、幽寂無托的「聖女」,聯想到處境與之不同的兩位仙女。道書上說,萼綠華年約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於晉穆帝昇平三年夜降羊權家,從此經常往來,後授權屍解藥引其升仙。杜蘭香本是漁父在湘江岸邊收養的棄嬰,長大後有青童自天而降,攜其升天而去。臨上天時蘭香對漁父說:「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來無定所,蹤跡飄忽不定,說明並非「淪謫」塵世,困守一地;去未移時,說明終歸仙界,而不同於聖女之遲遲未歸。頷、頸兩聯,一用烘托,一用反襯,將「聖女」淪謫不歸、長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從不同的側面成功地表現出來了。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冊的仙官。通仙籍,指登仙界的資格(古稱登第入仕為通籍)。尾聯又從聖女眼前淪謫不歸的處境轉想她從前的情況,「憶」字貫通上下兩句。意思是說,遙想從前,職掌仙籍的玉郎仙官曾經與聖女相會,幫助她登上仙界,那時的聖女曾在天宮的台階上採取紫芝,過著悠閒自在的仙界生活,而此時卻淪謫塵世,淒寂無托,不能不慨然。一結以「憶」字喚起今昔之感,不言而黯然神傷。「天階問紫芝」與「巖扉碧蘚滋」正構成天上人間的鮮明對照。
這首詩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淪謫不歸、幽居無托的聖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認為詩人是托聖女以自寓,有的則認為是托聖女以寫女冠。實際上聖女、女冠、作者,不妨說是三位而一體:明賦聖女,實詠女冠,而詩人自己的「淪謫歸遲」之情也就借聖女形象隱隱傳出。所謂「聖女祠」,大約就是女道觀的異名,這從七律《聖女祠》中看得相當清楚。所不同的,只是《聖女祠》借詠聖女而寄作者愛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過聖女祠》則借詠聖女而寄其身世沉淪之慨罷了。清人錢泳評「夢雨」一聯道:「作縹緲幽冥之語,而氣息自沉,故非鬼派」(《履園譚詩》)。由於其中融合了詩人自己遇合如夢、無所依托的人生體驗,詩歌的意境才能在縹緲中顯出沉鬱。尾聯在回顧往昔中所透露的人間天上之感,也隱然有詩人的今昔之感寄寓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