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志》
人之生也,未始有異也;而卒至於大異者,習為之也。人之有習,初不知其何以異也;而遂至於日異者,志為之也。誌異而習以異,習異而人亦異。志也者,學術之樞機,適善適惡之轅楫也。樞機正,則莫不正矣;樞機不正,亦莫之或正矣。適燕者北其轅,雖未至燕,必不誤入越矣。適越者南其楫,雖未至越,必不誤入燕矣。嗚呼,人之於志,可不慎歟!
今夫人,生而呱呱以啼,啞啞以笑,蠕蠕以動,惕惕以息,無以異也。出而就傳,朝授之讀,暮課之義,同一聖人之《易》《書》《詩》《禮》《春秋》也。及其既成,或為百世之人焉,或為天下之人焉,或為一國之人、一鄉之人焉,其劣者為一室之人、七尺之人焉,至其最劣則為不具之人、異類之人焉。言為世法,動為世表,存則儀其人,沒則傳其書,流風餘澤,久而愈新者百世之人也功在生民業隆匡濟身存則天下賴之以安身亡則天下莫知所恃者天下之人也。恩施沾乎一域,行能表乎一方,業未大光,立身無負者,一國一鄉之人也。若夫智慮不離乎鍾釜,慈愛不外乎妻子,則一室之人而已。耽口體之養,徇耳目之娛,膜外概置1,不通痾癢者,則七尺之人。篤於所嗜,瞀亂2荒遺,則不具之人。因而敗度滅義,為民蠹害者,則為異類之人也。豈有生之始,遽不同如此哉?習為之耳!習之不同,志為之耳!志在乎此,則習在乎此矣;志在乎彼,則習在乎彼矣。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言志之不可不定也。故志在乎道義,未有入於貨利者也;志乎貨利,未有幸而為道義者也。志乎道義,則每進而上;志乎貨利,則每趨而下。其端甚微,其效甚巨,近在胸臆之間,而遠周天地之內;定之一息之頃,而著之百年之久。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3之徒也。欲知舜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人之所以孳孳終其身不已者,志在故耳。志之為物,往而必達,圖而必成。及其既達,則不可以返也;及其既成,則不可以改也。於是為舜者安享其為舜,為蹠者未嘗不自悔其為蹠,而已莫可致力矣。豈蹠之聰明材力不舜若歟?所志者殊耳。嗚呼!學者一日之志,天下治亂之原,生人憂樂之本矣。
孟子曰:「士何事?曰,尚志。」《學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張子曰:「未官者使正其志。」教而不知先志,學而不知尚志,欲天下治隆而俗美,何由得哉?
(選自《蒿庵集》,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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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剛生下來,沒有多少不同;而最終發展到大不相同,是習慣造成的。人所有的習慣,起初不知道它有什麼不同,而就此一天天有了差別,是志向導致的。志向不同了,習慣便不同;習慣不同了,人也就不同了。志向是做學問的關鍵,也是一個人向善或向惡的車、船。關鍵部分正了,那麼沒有不正的;關鍵部分不正,就沒有什麼是正的了。到燕地去的車子向北行,雖是沒到燕,一定不會走錯到越。去越地的船向南行,雖是沒到越,一定不會走錯到燕。唉,人對於志向,能不慎重嗎!
每一個人生而呱呱地哭著,啞啞地笑著,蠕蠕地動著,惕惕地息著,沒有什麼不同。出去從了先生,早上授他誦讀,晚上教他意義,一樣是聖人的《易》《書》《詩》《禮》《春秋》五經呀。等到學成了,有的做了百世的人,有的做了天下的人,有的做了一國的人、一鄉的人,那劣等的是做了一室的人、七尺的人,至於最劣的是做了不完全的人、做了異類。言說成為世上楷模,行動成為世人表率。活著,人們以他為榜樣;死了,人們流傳他的書。流風餘澤,時間越久就越有新的內涵,這是流芳百世的人。功績在養民,事業隆重,匡濟天下,活著,那麼天下依靠他而得以安寧;身亡,那麼天下不知依靠誰,這是天下的人。恩澤施與一地,行為能成為一方的表率,事業雖沒大發展,立身而無愧於世,這是一國一鄉的人。至於那些心思不離開米糧,慈愛不超出妻子兒女的,那只是一室的人。沉溺於口腹的滿足,追求耳目的娛樂,身子外一概不問,不關痛癢的,那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沉溺於嗜好,昏亂無度,逸樂迷失,那是不完整的人。因此而敗壞法度和道義,成為百姓禍害的,那就是異類。難道人生一開始,就有這樣不同嗎?習慣造成的啊!習慣的不同,又是志向不同造成的。志向在這裡,那麼習慣就在這裡;志向在那裡,那麼習慣就在那裡。
孔子說:「如果立志在仁上,那就不會做惡。」這是說志向是不可不定的。所以志向在道義,就不會沉迷於貨利;志向在貨利,就不可能希望他做合乎道義的事。志向在道義,每次行動就能進步;志向在貨利,每次行動都會退步。那發端很小,效力很大,近在自己心裡,遠遍天地之間;在一呼一吸間定奪,顯著於百年之久。孟子說:「雞鳴就起來,勤勉努力地行善的,是舜一類的人;雞鳴就起來,勤勉努力地謀利的,是蹠一類的人。要知道舜、蹠的區別,沒有別的,無非在貪利和行善之間罷了。」人之所以勤勉努力終身不停止的,志向存在的緣故。志向這東西,去做了就一定能達到,謀劃了就一定能成功。等到已經實現,就不可以反轉;等到已經成功,就不可以更改。於是做舜的安享做舜一類的人,做蹠的未嘗不後悔自己成為蹠一類的人,可是已經無從著力了。難道蹠的聰明才智力量不及舜嗎?所立的志向不同罷了。唉!求學的人一天所立的志向,就是國家治亂的源頭,人們憂樂的根本啊。
孟子說:「士人該做些什麼?應該尊崇志向。」《學記》上說:「凡是學習,為官先要學做事,為士先要立志。」我說:「沒有做官的,要先使他的志向端正。」教育而不知道先使人立志,學習而不知道尊崇志向,要想把國家治理得繁榮昌盛且風俗淳美,那麼從哪裡實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