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語智 辯才無礙
【原文】
僑童1有辭,鄭國賴焉;聊城一矢,名高魯連;排難解紛,辯哉仙仙2;百爾君子,毋易繇言3。集「辯才」。
【註釋】
1僑童:鄭子產,名僑。
2仙仙:形容從容優遊。
3毋易繇言:即無易由言,意謂無輕用人言。
【譯文】
子產靠言辭折服了晉楚,使鄭國得以免禍數十年;魯仲連因一封綁在箭上的信,說服燕軍退兵。歷史上有無數危難,都是在智者的辯才之下被化解的。諸位君子不要輕視語言的作用。因此集成「辯才」卷。
魯仲連
【原文】
秦圍趙邯鄲,諸侯莫敢先救。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1入邯鄲,欲與趙尊秦為帝。魯仲連適在趙,聞之,見平原君勝。勝為介紹,而見之於辛垣衍。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秦棄禮義、上首功2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肆然而為帝,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3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吾不知;若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奈何?」魯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諸侯皆到,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斬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魯仲連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畏之也!」魯連曰:「梁之比於秦若僕耶?」(邊批:激之。)辛垣衍曰:「然。」魯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邊批:重激之。)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辯之疾,並脯鄂侯;文王聞而歎息,拘於羑里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齊湣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4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捨,納管鍵,攝衽抱幾,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鑰5,不果納。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飯含,(邊批:為齊強橫故。)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未如鄒、魯之僕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予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吾乃今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矣。」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
〔評〕蘇軾曰:「仲連辯過儀、秦,氣凌髡、衍,排難解紛,功成而逃,實戰國一人而已。」穆文熙6曰:「仲連挫帝秦之說,而秦將為之卻軍,此《淮南》之所謂『廟戰』7也。」
【註釋】
1間:通過小道。
2上首功:崇尚殺敵斬首為功。
3梁:魏國都城在大梁,因此魏也稱梁。
4十太牢:太牢為牛,以十牛相待,已是極盛之禮。
5投其鑰:扔掉鑰匙,指不再開城門迎齊湣王入城。
6穆文熙:字敬止,明嘉靖進士,官吏部員外郎。
7廟戰:指運籌於朝廷之內,不必用征伐而使敵人服。
【譯文】
秦兵圍攻趙國的都城邯鄲,諸侯都不敢先出兵救趙。魏王派客將軍辛垣衍從小道進入邯鄲城中,想要和趙王相約一起尊秦王為帝,以此解邯鄲之圍。魯仲連當時恰好在趙國,聽說了這件事後,就去拜見平原君趙勝。平原君把魯仲連介紹給辛垣衍,讓二人見面。魯仲連見到辛垣衍後,竟然一言不發。辛垣衍說:「我觀察凡是圍困在邯鄲的人,都是有求於平原君才來的,但是我仔細觀察先生的外貌,並非有求於平原君的樣子,不知先生為什麼待在圍城中不走呢?」魯仲連說:「秦國是個背棄禮義、只知崇尚武力、用權術操縱士大夫、把百姓當奴隸般使喚的國家。秦王如果真的稱帝,那我寧可投東海而死,也不願意做秦王的臣民。今天我來見將軍的原因,就是想要救助趙國。」辛垣衍說:「請問先生要如何幫助趙國呢?」魯仲連說:「我準備去說服魏、燕兩個國家援助趙國,而齊、楚兩國已答應了。」辛垣衍說:「燕國我不知道,至於魏國,我是魏國人,不知先生如何使魏援趙呢?」魯仲連說:「這是因為魏國還沒有看到秦國稱帝的害處,假使能清楚害處,魏王一定會發兵救趙的。」辛垣衍說:「那秦王稱帝的害處到底在哪裡呢?」魯仲連說:「以前齊威王推行仁政,率領天下諸侯朝拜周天子。當時的周王室貧窮弱小,天下諸侯都不肯去朝貢,只有齊國肯稱臣進貢。但是過了一年多,周威烈王駕崩,諸侯都前去弔喪,可齊國卻是最後到達的,周王大怒,派使臣警告齊王說:『天子駕崩,新即位的天子服喪,而東藩之臣齊國的田嬰奔喪竟然敢遲來,按照法令當斬!』齊威王聽說後,生氣地說:『周王只不過是一個低下的婢女所生的奴才罷了!』這個事成為一個大笑話。在周天子生前齊國去朝拜他,在他死後卻是如此的辱罵他,這實在是因為做不到周天子所要求的諸侯義務。對真正的天子尚且如此,你認為將秦尊奉為天子不會發生類似這樣的笑話嗎?」辛垣衍說:「先生難道沒有見過僕人嗎,十個人服侍一個人,並不是因為力氣和智慧不如主人,而是由於對主人的畏懼。」魯仲連說:「那麼魏國和秦國的關係,就好像主和僕一樣嗎?」(邊批:激怒他。)辛垣衍說:「是的。」魯仲連說:「好。那我就可以有辦法讓秦王殺魏王,把魏王剁成肉醬。」(邊批:再次激怒他。)辛垣衍非常不高興地說:「先生也未免太誇大了吧,你又怎麼能讓秦王殺魏王呢?」魯仲連說:「我當然能做到,請將軍聽聽我的解釋。當年鬼侯、鄂侯、文王,是殷紂王的三公。鬼侯有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兒,將她獻給了紂王,可紂王卻一點也不喜歡她,結果紂王把鬼侯殺了,剁成了肉醬;鄂侯為此事向紂王進諫、辯論,結果紂王又把鄂侯殺死,曬成了肉乾;文王聽說這兩件殘忍的事情之後,忍不住長歎息了一聲,結果被紂王知道後,竟被囚禁在羑里的倉庫中一百天,想要困死他。這難道不正是擁護他人為帝王,結果自己反倒招來殺身之禍,剁成肉醬、曬成肉乾的往事嗎?齊湣王要去魯國的時候,夷維子駕車,他對魯國人說:『你們準備如何接待我的國君呢?』魯國人說:『我們將用十頭牛的最高禮儀接待你的國君。』夷維子說:『我們的國君是天子,天子到各地巡遊狩獵的時候,諸侯都要從王宮中搬出去住在外面,將國庫的鑰匙交出,並且撩起衣裳,親自端著桌子在殿堂下侍候天子進餐,天子吃完之後,諸侯才可以退下。』魯國人一聽,就不再讓齊湣王入境,以至於齊王只能改從鄒國前往薛國了。恰巧碰到鄒君逝世,齊湣王要去弔唁,夷維子對鄒君的手下說:『天子來弔喪的時候,喪家應該將靈柩坐北朝南擺放,然後請天子立在南方來祭弔。』鄒國的臣子說:『如果一定讓我們這樣做,我們寧可伏劍而死。』因此齊湣王君臣也沒有敢進入鄒國。鄒、魯兩個國家的臣子,雖然迫於齊國的淫威,當君主在世的時候不得奉養,君主死了不得含殮,(邊批:因為齊國強大蠻橫的原因。)但是要讓他們行朝拜天子的大禮,他們仍然不肯讓齊湣王進入自己的國家。現在的秦國是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魏國也是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兩個國家互相稱帝稱王。但是看到秦國打勝了一場仗,就想尊奉秦王為帝,看來三晉的文武大臣們還遠遠不如鄒、魯這兩個小國的臣民有氣節。再說秦王稱帝之後,必定會更換諸侯大臣,罷黜那些他所謂的不肖臣子,把官位賜給他心目中的賢良臣子,奪取他所憎惡的人的官職,任命那些他所喜歡的人,同時也一定會讓他的女兒們做諸侯的妃子,住在魏宮中,魏王又怎麼還能耳根清淨,而將軍又怎麼還能夠享受榮寵呢?」辛垣衍聽了魯仲連的這番話後,立即起身拜謝說:「我一直認為先生只是個平凡之人,現在才明白先生真是個天下奇人,我現在就回去,不敢再說尊秦王為帝了。」秦國將軍聽說這件事之後,下令秦軍向後退五十里。
〔評譯〕蘇軾說,魯仲連的辯才超過了張儀、蘇秦,氣勢凌駕於淳於髡、公孫衍,解除了國境上的危難,完成使命卻又不居功邀賞,在戰國的謀士之中才智操守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穆文熙說,魯仲連將不能尊秦為帝的理由說得淋漓盡致,使得秦將退卻五十里,這就是《淮南子》中所說的「廟戰」了。
狄仁傑
【原文】
武承嗣、三思1營求為太子,狄仁傑從容言於太后曰:「姑侄與子母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若立侄,則未聞侄為天子,而祔2姑於廟者也。」太后乃寤。
〔評〕議論到十分醒快處,雖欲不從而不可得。廬陵反正,雖因鸚鵡折翼及雙陸不勝之夢,實姑侄子母之說有以動之。凡戀生前,未有不計死後者。時王方慶居相位,以其子為眉州司士參軍,天後問曰:「君在相位,子何遠乎?」對曰:「廬陵是陛下愛子,今猶在遠;臣之子,安敢相近?」此亦可謂善諷矣。然慈主可以情動,明主當以理格,則天明而不慈,故梁公辱昌宗3而不怒,進張柬之而不疑,皆因其明而用之。
【註釋】狄仁傑
1武承嗣、三思:武則天之侄。
2祔:把死者的靈位附祭於太廟。
3昌宗:張昌宗,與其兄張易之都是武則天男寵。
【譯文】
武則天中立一人為太子。狄仁傑(太原人,字懷英)知道武後的想法,對武後說:「姑侄與母子,哪兩種關係較為親密?陛下立自己兒子為太子,那麼即使太后崩逝後,仍能擁有自己的宗廟,享受萬代子孫太牢的供奉;若太后立武三思等人為太子,三思是太后侄兒,臣從未聽說侄兒成為天子後,會在太廟中供奉姑媽的。」太后於是明白過來。
〔評譯〕狄仁傑對武後所說的這番話,真是一針見血,說到武後心中痛處,武後想不理會都不行。武後後來立廬陵為太子,雖說和夢到鸚鵡折斷翅膀以及玩雙陸棋不勝的夢境有關,但從根本上卻是被狄仁傑這番姑侄、母子的議論所打動。大凡生前貪戀榮樂的人,很少不在意死後的尊榮。王方慶位居宰相時,武後曾詢問他,何以會允許自己的兒子被派遠赴眉州當司士參軍。王方慶回答說:「廬陵是陛下疼愛的兒子,尚且遠在他鄉,臣的兒子怎敢留在身邊?」這也可說是對武後的一次很好的諷諫。然而,有感性的君王,人臣進諫可以動之以情;有理性的君王,人臣進諫可以說之以理。所以狄仁傑雖曾以言辭侮辱張昌宗而不會因此激怒武後,舉用張柬之而不會受到武後疑心不忠,就因為武後是個理性的人。
富弼
【原文】
契丹乘朝廷有西夏之憂,遣使來言關南之地。地是石晉所割,後為周世宗所取。富弼奉使,往見契丹主曰:「兩朝繼好,垂四十年,一旦求割地,何也?」契丹主曰:「南朝違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將以何為?群臣請舉兵而南,吾謂不若遣使求地,求而不獲,舉兵未晚。」弼曰:「北朝忘章聖皇帝之大德乎?澶淵之役,苟從諸將言,北兵無得脫者。且北朝與富弼中國通好,則人主專其利,而臣下無所獲;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故勸用兵者,皆為身謀耳。今中國提封1萬里,精兵百萬,北朝欲用兵,能保必勝乎?就使其勝,所亡士馬,群臣當之與,抑人主當之與?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群臣何利焉?」契丹主大悟,首肯者久之。弼又曰:「雁門者,備元昊也。塘水始於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城隍修舊,民兵亦補闕,非違約也。」契丹主曰:「雖然,吾祖宗故地,當見還耳。」弼曰:「晉以盧龍賂契丹,周世宗復取關南地,皆異代事,若各求地,豈北朝之利哉。」(邊批:佔上風。)既退,劉六符2曰:「吾主恥受金幣,堅欲十縣,何如?」弼曰:「本朝皇帝言:『為祖宗守國,豈敢望以土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租賦耳,朕不忍多殺兩朝赤子,故屈地增幣以代之。』(邊批:佔上風。)若必欲得地,是志在敗盟,假此為辭耳。」明日契丹主召弼同獵,引弼馬自近,謂曰:「得地則歡好可久。」弼曰:「北朝既以得地為榮,南朝必以失地為辱,兄弟之國,豈可一榮一辱哉?」獵罷,六符曰:「吾主聞公榮辱之言,意甚感悟,今唯結姻可議耳。」弼曰:「婚姻易生嫌隙,本朝長公主出嫁,繼送不過十萬緡,豈若歲幣無窮之利哉。」弼還報,帝許增幣。契丹主曰:「南朝既增我幣,辭當曰『獻』3。」弼曰:「南朝為兄,豈有兄獻於弟乎?」(邊批:佔上風。)契丹主曰:「然則為『納』4。」,弼亦不可,契丹主曰:「南朝既以厚幣遺我,是懼我矣,於二字何有?若我擁兵而南,得無悔乎?」弼曰:「本朝兼愛南北,(邊批:佔上風。)故不憚更成,何名為懼?或不得已而至於用兵,則當以曲直為勝負,非使臣之所知也。」契丹主曰:「卿勿固執,古有之矣。」弼曰:「自古唯唐高祖借兵突厥。當時贈遺,或稱獻納,其後頡利為太宗所擒。(邊批:佔上風。)豈復有此哉?」契丹主知不可奪,自遣人來議。帝用晏殊議,竟以「納」字與之。(邊批:可恨。)
〔評〕富鄭公與契丹主往復再四,句句佔上風,而語氣又和婉,使人可聽。此可與李鄴侯參看,說辭之最善也。弼始受命往,聞一女卒,再往,聞一男生,皆不顧。得家書,未嘗發,輒焚之,曰:「徒亂人意。」有此一片精誠,自然不辱君命。
【註釋】
1提封:疆界以內的領土。
2劉六符:時為契丹翰林學士。
3獻:藩臣貢物,曰獻。
4納:意同貢獻,亦附屬國貢物之辭。
【譯文】
契丹趁著西夏人侵犯宋朝邊境的時候,派遣使者前來要求歸還關南的土地。這是五代時期石敬瑭為求契丹騎兵幫,割讓給契丹的土地之一,後來由後周世宗奪回。富弼奉命出使契丹,見到契丹主說:「兩國修好已經有40年了,為什麼現在突然提出割地呢?」契丹主說:「宋朝違背了盟約,派兵防守雁門關,增辟水塘,整修城牆,徵調民兵,這是要幹什麼呢?本王的臣子們都要求本王立即出兵南下,我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要求割地,如果宋朝不答應,再出兵南下也不遲。」富弼說:「北朝難道忘了真宗皇帝(章聖皇帝)的恩德嗎?當年澶淵之役,如果當時真宗皇帝採納了將軍們的意見,北朝士兵有誰能夠活著回去呢?再說北朝和中國修好,君王可以獨自享有所有的好處,而臣下沒有絲毫的利益。一旦雙方交戰,如果勝利,功勞歸大臣所有;如果失敗,君王卻要承擔戰爭中所有的責任。因此臣子勸君王用兵,無非是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中國疆域遼闊,精兵百萬,北朝想要出兵,一定會取得勝利嗎?就算僥倖獲勝,陣亡的士兵,損失的戰馬,這責任是由群臣來承擔,還是由君王您來承擔呢?如果兩國修好,每年君王都可以享受到賞賜的金銀、絲絹,您的大臣能從中分到什麼好處嗎?」契丹主聽後連連點頭。富弼接著說:「防守雁門關是為了防備西夏元昊;闢建水塘是由何承矩開始興建,這些事在兩國訂盟之前就已經有了;至於修牆是因為城牆過於老舊了,而徵調民兵也是為了遞補軍中的遺缺,並沒有違背任何盟約啊。」契丹主說:「就算南朝沒有違背盟約,但關南是我祖先的土地,也應當歸還。」富弼說:「後晉以盧龍地賄賂契丹,周世宗又從契丹人手中奪取回來,這些都是前朝的事了,如果各自索要舊地,北朝能得到什麼好處嗎?」(邊批:佔了上風。)富弼告辭退下。劉六符對富弼說:「我王認為每年接受南朝的歲幣是一種恥辱,如果我王堅持要求宋割地,你認為如何呢?」富弼說:「本朝皇帝曾經說:『要為祖先固守國土,不敢隨便割讓土地。北朝希望得到的,無非是土地所產生的租稅收,朕不忍心看到兩國的無辜百姓因為戰爭而喪命,因此可以增加每年的歲幣來代替割地。』(邊批:佔了上風。)如果北朝堅持要土地,那就是成心撕毀盟約,割地僅僅是個借口罷了。」第二天契丹主邀請富弼一起打獵,其間將富弼叫到身邊說:「如果契丹得到土地,那麼兩國的友誼還可以長久保持下去。」富弼說:「假如北朝會因得到土地而榮耀,那麼南朝必會因失去土地而感到屈辱難過。宋、契丹是兄弟之邦,怎麼能做令一個覺得光榮,一個覺得屈辱的事呢?」狩獵結束以後,劉六符對富弼說:「聽完我王和先生所談有關榮辱之事後,很有感悟,我想如今只有兩國結為親家才能鞏固兩國的友誼。」富弼說:「婚姻很容易會產生摩擦。再說本朝長公主出嫁的時候,陪嫁的嫁妝不過才十萬元錢,哪裡比得上每年獲贈的歲銀呢。」富弼離開契丹後,便回國向仁宗報告了經過,仁宗答應增加歲銀。契丹主說:「南朝既然答應每年再增加歲銀,盟約上也就應該寫成『獻』歲銀了。」富弼說:「兩國既然結盟為兄弟,南朝是兄長,哪有兄長給弟弟東西稱之為『獻』的道理呢?」契丹主又說:「那稱之為『納』如何?」富弼還是堅持不妥協。契丹主說:「宋既然答應每年給本王豐厚的歲銀和絲絹,害怕本王會南侵,改一個字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率領軍隊南下,宋難道就不後悔嗎?」富弼說:「兩國人民的生命宋都兼愛,(邊批:佔了上風。)因此希望兩國能夠和平,這哪裡是害怕呢?如果真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非得兩國交戰不可,將會以理之曲直來決出勝負,那麼結果就不是充當和平使者的我所能預料的了。」契丹主說:「你不要太固執了,其實改動一兩個字,在歷史上早就有過先例了。」富弼說:「歷史上只有唐高祖曾經因向突厥人借兵,為了酬謝突厥人,或稱之為『獻納』。可是後來突厥可汗頡利被唐太宗擒獲。現在怎麼能讓那樣的情形再現呢?」契丹主知道沒有辦法說服富弼,就私下派遣使者到宋朝議和。結果仁宗採納晏殊的意見,竟然採用了「納」字。(邊批:可恨。)
〔評譯〕富弼和契丹主先後進行了四次面談,句句話都佔了上風,而語氣溫和、態度委婉,讓人很容易接受。富弼的這番說辭,可以和李鄴侯相媲美,是外出使臣談話的最高境界。富弼第一次奉命前往契丹的時候正好遇上自己的女兒死了,第二次再去契丹的時候,家中添了一個男孩,但是富弼都沒有回家探望。收到家書也沒有拆閱就順手燒燬了,他說:「看家書只會擾亂我的思緒。」有這樣一片忠誠,自然也就能做到不辱君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