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聶文蔚書》
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嬌行以干譽。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僕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慼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詛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僕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
臨歧執筆,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忽然接到來信,反覆一千多字,讀起來沒什麼排遣愁緒感到欣慰的,中間推崇太過,這也是獎勵提拔之心太強烈,而規勸砥礪真切,想要把我納入聖賢之列,又拜託崇一來表達他的誠懇的心意,這不是深交深愛又怎能如此:對此,我感激而羞愧,而且害怕自己無法承受這些。
人是天地之心,天地萬物與我原本是一體。百姓遭受艱難痛苦,不是像疾病疼痛在自己身上一樣嗎?不知道切身的疼痛,是沒有明辨對錯曲直的心思;明辨對錯曲直的心思,不用思慮就能知道,不用學習而能擁有,這就是所說的「良知」啊:良知在人的心中,在聖人愚人那沒有差別,這是天下古今相同的啊。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追求傳達他們的良知,就自然能公正地辨別是非,統一好惡,對待別人像對待自己,看待國家猶如看待自己的家族,認為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的,(這樣)而天下不能安定太平,是不可能的。
後世關於良知的學問不明朗,天下的人用個人智慧彼此傾軋,因此人各懷私心,而那些瑣碎鄙陋的偏見,奸詐陰邪的方法,到了說都說不盡(的地方):在外假借仁義的名聲,私下卻做著自私自利的事;虛偽的言辭來迎合世俗,虛假的行為來求取名譽:用生氣的方式相互壓服,還說遵循公正合宜的道理,在險境中相傾軋,還說他是嫉惡如仇。一家骨肉之親,已經不能沒有你我勝負的心,彼此間像隔著籬笆一樣,更何況天下之大,民眾之多,又怎能平等相待呢?那麼天下紛紛擾擾禍亂不斷也就不奇怪了。
我確實依靠上天的神靈,偶然對良知的學問有所發現,認為必須借此而天下能夠大治。因此,每當想到這些百姓的痛苦,就為他們悲傷痛心,忘記了自己的無能,而想用這個救助他們,這也是自不量力的呀。天下的人看到我這樣,於是互相非難嘲笑而詆毀排斥我,認為這是精神失常的人罷了。唉,這哪裡值得憐憫啊!我正有切膚的疼痛,難道有時間考慮別人的非難嘲笑嗎?
以前孔子在當時,有些人評說他是諂媚的人,有批評他是花言巧語的人,有詆毀他不賢能,詆毀他不懂禮節,而侮辱他是東鄰孔丘的人,有嫉妒而詛咒他的人,有厭惡而想殺他的人。然而孔子拚命追求,惶惶不安,急迫得如同在路上尋找失蹤的兒子的人,而溫暖的坐席都沒有時間坐。難道我要因此祈求別人瞭解、相信自己嗎?大概是那天地萬物視為一體的仁愛之心,痛苦緊迫難忍,雖然想停止而自有不允許自己停止的原因。唉!這如果不是真的把天地萬物視為一體的人,誰能憑此理解夫子的心情呢?
我無能,怎麼敢以孔子之道為己任;只是自己的內心也已經逐漸有痛苦加身之感,因此徘徊四顧,將要尋找那個能幫助我的,互相交談減輕自己痛苦罷了。唉!如果真的想要在在天下尋求才智能力出眾的志同道合的人,如果不是像文蔚一樣的人,又能指望誰呢?像文蔚的才能和志向,實在足以拯救天下身陷困頓的人,如今我已經知道他的才華,而不需要借助向外求助,遵循這而盡顯充足,像決堤的黃河注入大海,誰能抵禦呢?
面臨分別,沒有覺察到筆墨多餘,大概是相互瞭解得深,雖然已經說到這裡,還是覺得有未說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