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觀復書》
庭堅頓首啟:蒲元禮來,辱書,勤懇千萬。知在官雖勞勳,無日不勤翰墨,何慰如之!即日初夏,便有暑氣,不審起居何如?
所送新詩,皆興寄高遠。但語生硬,不諧律呂,或詞氣不逮初造意時。此病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不虛語也!南陽劉勰嘗論文章之難云:「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實而難工。」此語亦是。沈、謝輩為儒林宗主,時好作奇語,故後生立論如此。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
往年,嘗請問東坡先生作文章之法,東坡云:「但熟讀《禮記·檀弓》當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讀數百過,然後知後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觀日月也。文章蓋自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衰苶。其病至今猶在。唯陳伯玉、韓退之、李習之,近世歐陽永叔、王介甫、蘇子瞻、秦少游乃無此病耳。
公所論杜子美詩亦未極其趣。試更深思之,若入蜀下峽年月,則詩中自可見。其曰:「九鑽巴巽火,三蟄楚祠雷。」則往來兩川九年,在夔府三年,可知也。恐更須改定,乃可入石。
適多病,少安之餘,賓客妄謂不肖有東歸之期,日日到門,疲於應接。蒲元禮來告行,草草具此。世俗寒溫禮數,非公所望於不肖者,故皆略之。三月二十四日。
黃庭堅叩首陳述:蒲元禮來,蒙您賜信,萬分慇勤誠懇。知道您做官雖然勞苦,但沒有一天不努力寫作,這使我感到何等的欣慰!這幾天已到初夏,便有熱氣,不知您日常生活作息怎麼樣?
送來的新詩,都寄意高遠。只是語言生硬,不合聲律,有的沒有把最初構思時的意思充分表達出來。這種毛病也只是讀書沒有精練罷了。謠諺說「袖長,舞姿易美;錢多,經商方便」,這不是空話!南陽人劉勰曾經論述寫文章的艱難:「立意是憑空翻新,容易出奇,文辭卻要求實證,很難工巧。」這話說得也對。沈約、謝跳等人是儒林的領袖人物,時常喜歡用新奇辭語,因此後來劉勰才有此議論。好作奇特的辭語,這是寫文章的毛病。(寫文章)只應當以理為主,理掌握了而且辭語順暢,文章自然出類拔萃。看杜甫到夔州以後的詩,韓愈從潮州回朝以後的文章,都是不用刪改而自然合乎法度的。
前些年我曾請教東坡先生作文章的方法,東坡說:「只需熟讀《禮記·檀弓》便可領會。」不久,我就拿來《檀弓》上下兩篇讀了數百遍,然後對後人寫文章不如古人的毛病,清楚得像看見日月一樣了。文章大約從建安時代以來就喜用新奇辭語,所以它的氣象衰弱。這毛病直到如今仍舊存在。只有陳子昂、韓愈、李翱和近代的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秦觀,才沒有這毛病。
您對於杜甫詩的論述也沒有透徹理解它的意趣。請再試著深入思考,至於入蜀和出三峽的年月,在詩中就可看到。他的詩說:「九鑽巴巽火,三蟄楚祠雷。」可知杜甫往來川東川西九年,在夔州三年。您的詩恐怕需要修改,才能刊刻傳播。
最近恰遇到我多病稍好之時,來往的客人說我不久可能東歸回朝,客人天天到家裡來,接待他們弄得我很疲勞。蒲元禮來辭行,很草率地寫了這些。社會上一般寒暄的禮節,不是您希望能從我這裡得到的,所以一概省略了。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