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恂,字君和。開元中,授華州參軍。暴亡,其魂神若在長衢路中,夾道多槐樹。見數吏擁篲,恂問之,答曰:"五道將軍常於此息馬。"恂方悟死耳,嗟歎而行。忽有黃衣吏數人,執符,言天曹追,遂驅迫至一處。門闕甚崇,似上東門,又有一門,似尚書省門。門衛極眾,方引入。一吏曰:"公有官,須別通,且伺務隙耳。"恂拱立候之。須臾,見街中人驚矍辟易。俄見東來數百騎,戈矛前驅。恂匿身牆門以窺。漸近,見一老姥,擁大蓋,策四馬,從騎甚眾。恂細視之,乃其親叔母薛氏也。恂遂趨出拜伏,自言姓名。姥駐馬問恂:"是何人?都不省記。"恂即稱小名,姥乃喜曰:"汝安得來此?"恂以實對。姥曰:"子侄中唯爾福最隆,來當誤爾。且吾近充職務,苦驅馳,汝就府相見也。"言畢遂過。逡巡,判官務隙命入。見一衣冠,昂然與之承迎,恂哀祈之。謂恂曰:"足下陽中有功德否?"恂對曰:"有之。"俛而笑曰:"此非妄語之所。"顧左右曰:"喚閹,(古瓦反。)割家來。"恂甚惶懼。忽聞疾報聲,王有使者來,判官遽趨出,拜受命。恂窺之,見一閹人傳命畢,方去。判官拜送門外,卻入,謂恂:"向來大使有命,言足下未合來,所司誤耳。足下自見大使,便可歸也。"數吏引去,西行三四里,至一府郡,旌旗擁門,恂被命入。仰視,乃見叔母據大殿,命上令坐,恂俯伏而坐,羽衛森然。旁有一僧趺寶座,二童子侍側,恂亦理揖。叔母方敘平生委曲親族,誨恂以仁義之道,陳報應之事。乃曰:"兒豈不聞地獄乎?此則其所也,須一觀之。"叔母顧白僧:"願導引此兒。"僧遂整衣,而命恂:"從我"。恂隨後行。比一二里,遙望黑風,自上屬下,煙漲不見其際。中有黑城,飛焰赫然。漸近其城,其黑氣即自去和尚丈餘而開。至城,門即自啟,其始入也。見左右罪人,初剝皮吮血,砍刺糜碎,其叫呼怨痛。宛轉其間,莫究其數,楚毒之聲動地。恂震怖不安,求還。又北望一門,熾然炎火,和尚指曰:"此無間門也。"言訖欲歸,忽聞火中一人呼恂。恂視之,見一僧坐鐵床,頭上有鐵釘釘其腦,流血至地。細視之,是恂門徒僧胡辨也。驚問之,僧曰:"生平與人及公飲酒食肉,今日之事,自悔何階。君今隨和尚,必當多福,幸垂救。"曰:"何以奉救?"僧曰:"寫金光明經一部,及於都市為造石幢,某方得作畜牲耳。"恂悲而諾之。遂回至殿,具言悉見。叔母曰:"努力為善,自不至是。"又曰:"兒要知官爵否?"恂曰:"願知之。"俄有黃衣抱案來,敕於廡下發視之。見京官至多。又一節,言太府卿貶綿州刺史,其後掩之。吏曰:"不合知矣。"遂令二人送恂歸,再拜而出。出門後,問二吏姓氏,一姓焦,一姓王。相與西行十餘里。有一羊三足,截路吼噉,罵恂曰:"我待爾久矣!何為割我一腳?"恂實不省,且問之,羊曰:"君某年日,向某縣縣尉廳上,誇能割羊腳。其時無羊,少府打屠伯,屠伯活割我一腳將去,我自此而斃。吾由爾而夭。"恂方省之,乃卑詞以謝,託以屠者自明。焦王二吏。亦同解紛。羊當路立,恂不得去。乃謝曰:"與爾造功德可乎?"羊曰:"速為我寫金剛經。"許之,羊遂喜而去。二吏又曰:"幸得奉送,亦須得同幸惠,各乞一卷。"並許之。更行里餘,二吏曰:"某只合送至此,郎君自尋此逕。更一二里,有一賣漿店,店旁斜路,百步已下,則到家矣。"遂別去。恂獨行,苦困渴。果至一店。店有水甕,不見人。恂竊取漿飲,忽有一老翁大叫怒,持刀以趁,罵云:"盜飲我漿。"恂大懼卻走,翁甚疾來。恂反顧,忽陷坑中,怳然遂活。而殮棺中,死已五六日。既而妻覺有變,發視之,綿綿有氣。久而能言,令急寫三卷金剛經。其夜忽聞敲門聲,時有風欻欻然。空中朗言曰:"焦某王某,蒙君功德,今得生天矣。"舉家聞之。更月餘,胡辨師自京來,恂異之,而不復與飲。其僧甚恨,恂於靜處,略為說冥中見師如此,師輒不為之信。既而去至信州,忽患頂瘡。宿昔潰爛,困篤。僧曰:"恂言其神乎?"數日而卒。恂因為石中造石幢。幢工始畢,其日市中豕生六子,一白色。(一白色原作五色白。據明鈔本改。)自詣幢,環繞數日,疲睏而卒。今幢見存焉。恂後果為太府卿,貶綿州刺史而卒。(出《通幽記》)
【譯文】
皇甫恂,字君和。唐開元年間,授官為華州參軍時,突然死去。死後覺得自己的魂魄走在一條漫長的街道上,路兩旁都是槐樹。看見幾個人用掃帚清掃,就問清道做什麼。回答說,五道將軍常在這裡歇馬。這時皇甫恂才知道自己也死了。正在感歎,忽然有幾個手執符的穿黃衣的官員催他快走,說天曹在追他。皇甫恂被倉惶地趕到一個高大的殿堂門外,看那大門非常莊嚴,好像是世間皇城的上東門。又有一個門,好像是尚書省的門,門口警衛森嚴。剛要帶他進去,一個官員說,裡面大人正在辦緊要公事,得等一會他有了空才能通報。皇甫恂只好老實地等著。這時,街上的人突然驚慌地到處躲避,原來從東來了幾百個騎馬的執槍的人,皇甫恂也躲在牆角偷看。不一會看見一個有傘蓋的四馬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在很多隨從簇擁下過來了。他細細一看,那老婦人竟是已經去世的嬸娘薛氏。皇甫恂立刻跑出來跪伏在地,並報出自己的姓名。老婦人停下來問:"你是什麼人?我怎麼想不起來了?"皇甫恂就說出自己的小名。老婦人一聽才笑了起來,又問:"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皇甫恂就照實說自己死了。老婦人說:"我的子侄中,你的福氣是最大的,你來肯定是他們弄錯了。可是我最近公務非常繁忙,現在還有急事,你以後到我府上來再談吧"。說完就匆匆走了。過了一會兒,判官辦公務有了時間,就傳皇甫恂上殿。皇甫恂一看殿上走下來一個穿官服很傲氣的人,就苦苦向他求告還陽。判官問:"你想還陽,那你在陽世積有什麼功德嗎?"皇甫恂說:"有功德。"判官俯耳笑道:"這裡可不是容你胡說八道的地方。"說著就命令左右:"把他的陽物割下來!"皇甫恂一聽就嚇壞了。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報道:"閻王的使者到!"判官趕快下殿去接,並跪拜聽命。皇甫恂偷眼看,見一個太監模樣的人向判官傳達了命令就走了。送走了使者,判官回來對皇甫恂"剛才使者傳來大王的命令,說你不該到這裡來,是主管你方的司官弄錯了。你自己去見見那使者,就可以還陽了。"於是有幾個官員領著皇甫恂走出判官大殿,向西走了三四里,來到一個府邸前,只見門外旗織飄揚,很是森嚴。官吏讓他進去後,抬頭一看,大殿上正端坐著他的嬸子。嬸子命他上殿坐下,他就戰戰兢兢地坐下了。嬸子的旁邊還有一個寶座,一個和尚正在打坐,兩旁各有一個童子。皇甫恂也向和尚拜了一下。嬸子對皇甫恂說自己過去有很多對不住鄉親族人的事,教導他一些重仁義信報應的道理,並說:"孩子,你不是聽說過地獄嗎?這裡就是地獄啊。你來了就看一看吧。"說著看了看那個和尚說:"你就帶他去吧。"和尚整了整衣裳,讓皇甫恂跟他走。走出去一二里地時,就看見遠處黑煙滾滾,自上而下無邊際地翻捲著,黑煙裡有一座黑城,城裡烈火沖天。來到城外一丈遠的地方,那黑煙就在和尚的面前分開了,城門也自動打開。進城後,只見到處都是受刑的罪犯,有的被剝皮吸血,有的被斧剁磨輾,到處是拷打聲和罪犯的號叫聲,慘不忍聞。皇甫恂嚇破了膽,請求快點離開。他們又來到一個門前,只見門內烈焰萬丈。和尚說這兒叫無間門,說罷了就打算回去。這時突然聽見烈火中有人喊皇甫恂的名字,一看是一個和尚坐在燒紅的鐵床上,腦袋上釘著個大鐵釘,血流如注。皇甫恂仔細辨認,原來是自己的一個門徒叫胡辨的和尚,就驚問他怎麼到了這地步。胡辨說:"是因為我平時愛和別人也和你喝酒吃肉,犯了佛門大戒,現在後悔極了,請救救我吧!"皇甫恂問:"我怎麼能救得了你呢?"胡辨說:"你為我抄一部《金光明經》,再為我在城裡造一個刻著經文的石柱,那我就可以投胎做一個畜牲了。"皇甫恂很難過地答應下來。然後他回到大殿,把剛才所見所聞說給嬸子聽。嬸子說:"只要你多做好事,是不會到那個地步的。"又問皇甫恂想不想知道自己的陽間官運,皇甫恂說想知道。不一會,就有一個穿黃衣的官員抱著一堆大簿子來,讓他在殿下看。皇甫恂見簿子裡京官非常多,又翻到一頁,終於看到了自己,寫的是先當大府卿,然後又貶到四川綿州當刺史。他還想往後看,黃衣官員忙合上簿子說:"以後的事就不該讓你知道了。"嬸子就派了兩個官員送皇甫恂回陽世。皇甫恂拜別出門,問二位官員的姓氏,他們說一個姓焦一個姓王。三人往西走了十多里時,突然有只三條腿的羊堵住去路不斷狂叫道:"皇甫恂,我等你多時了!你為什麼割了我一隻蹄子?說!"皇甫恂實在不明白,就問羊是怎麼回事。那羊說:"你某年某日在某縣的縣尉大廳上誇口說你能活剁羊蹄。當時沒有羊,你們就打屠戶,屠戶只好剁了我一隻蹄子送給你,我因此就死掉了。這不是你的罪果嗎?"皇甫恂這才想起來,忙不迭的向羊陪罪,並說我還要向那個屠戶轉告,也讓他知道他的罪果。這時焦、王兩個官員也上來勸解,可是那隻羊仍然堵著路不放行。皇甫恂說:"那我為你造些功德行不行?"羊說:"當然行。你快為我寫一部《金剛經》吧。"皇甫恂答應後,羊才高興地走開了。兩個官員又說,"我倆有幸送你一路,你能不能也給我們各寫一卷經?"皇甫恂也答應了。又走了一里多路,兩個官員說:"我們只能送到這裡,你自己繼續走吧。再走一二里地,有一個賣水的小店,店旁有條斜路,走百步就是你家了。"兩個官吏走後,皇甫恂就自己往前走,正覺得又累又渴時,果然看見一個小店。店裡沒有人,有一個大甕,裡面是水,他就偷偷取來喝。正喝著突然一個老頭拿著刀逼過來,大喊:"你怎麼偷喝我的水?"皇甫恂奪路就逃,老頭在後面緊追。皇甫恂邊跑邊回頭看,一腳陷進一個坑裡,突然一驚就復活了。這時他已死了五六天,已經盛殮在棺材裡。他的妻子覺得不對勁兒,揭開棺材看,發現皇甫恂有微弱的氣息。過了好久終於會說話了,急忙說:"快寫三卷《金剛經》!"這天夜裡忽然有人敲門,還有陣陣風吹進屋來,接著聽得空中有人大聲說:"焦某王某由於你的功德,今天要轉生了!"這話全家都聽到了。一個多月後,那個在地獄裡見過的受火刑的和尚胡辨從京城來了,皇甫恂很奇怪,就不再同他喝酒。和尚很生氣,皇甫恂就把他拉到一旁,簡單說了在陰間看見他受刑的事。和尚根本不信。幾天後,和尚去了信州後,突然頭上生了瘡,而且一夜之間就爛透了,痛苦不堪,心想皇甫恂說的真就這麼神嗎?不幾日,和尚就死了。捕甫恂遵守在地獄中對和尚的許諾,為他在城裡造了一個刻著經文的石柱子。石柱造起來那天,城裡有個豬生了六個豬羔,其中一隻是白色的。這個白豬竟獨自跑到那根石柱前,圍著石柱轉了好幾天,終於累死在石柱下了。這個石柱現在還立在城中。皇甫恂後來果然作了太府卿,貶為綿州刺史後,死在了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