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仙·華燈縱博
陸游
系列:宋詞三百首
鵲橋仙·華燈縱博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賞析
這是陸游閒居故鄉山陰時所作。山陰地近鏡湖,因此他此期詞作多為「漁歌菱唱」。山容水態之詠,棹舞舟模之什,貌似清曠談遠,翛然物外,殊不知此翁身寄湖山,心存河岳。他寫「身老滄洲」的慘談生活,正是「心在天山」的痛苦曲折的反映。這首《鵲橋仙》即其一例。仔細品味當得詩人心思、真實處境。
詞從南鄭幕府生活寫起。發端兩句,對他一生中最難忘的這段戎馬生涯作了一往情深的追憶。在華麗的明燈下與同僚縱情賭博,騎上駿馬獵射馳驅,這是多麼豪邁的生活!當時南鄭地處西北邊防,為恢復中原的戰略據點。王炎入川時,宋孝宗曾面諭佈置北伐工作;陸游也曾為王炎規劃進取之策,說「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見《宋史·陸游傳》)。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山南行》)因此,他在軍中心情極為舒暢,遂有「華燈縱博」、「雕鞍馳射」的「當年豪舉」。詞句顯得激昂整煉,入勢豪邁。但第三句折入現實,緊承以「誰記」二字,頓時引出一片寂寞淒涼。朝廷的國策起了變化,大有可為的時機就此白白喪失了。
不到一年,王炎被召還朝,陸游轉官成都,風流雲散,偉略成空。那份豪情壯志,當年曾有幾人珍視?此時更有誰還記得?詞人運千鈞之力於毫端,用「誰記」一筆兜轉,於轉折中進層。後兩句描繪出兩類人物,兩條道路:終日酣飲耽樂的酒徒,反倒受賞封候;志存恢復的儒生如已者,卻被迫投閒置散,作了江邊漁父,事之不平,孰逾於此?這四、五兩句,以「獨」字為轉折,從轉折中再進一層。經過兩次轉折進層,昔日馬上草檄、短衣射虎的英雄,在此時卻已經變成孤舟蓑笠翁了。那個「獨」字以入聲直促之音,高亢特起,凝鑄了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聲情悉稱,妙合無垠。
下片承「江邊漁父」以「輕舟」、「低逢」之渺小與「蘋洲煙雨」之浩蕩對舉,復綴「占斷」一語於其間,再作轉折進層。「占斷」即佔盡之意。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無拘無束,獨往獨來,是謂「占斷煙雨」。三句寫湖上生涯,詞境浩渺蒼涼,極煙水迷離之致,含疏曠要眇之情。詞至此聲情轉為紓徐蕭散,節奏輕緩。但由於「占斷」一詞撐拄其間,又顯得骨力開張,於舒緩中蓄拗怒之氣,蕭散而不失遒勁昂揚。「占斷」以前既蓄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之情,復於此處得「占斷」二字一挑,於是,「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這更為昂揚兀傲的兩句肆口而成,語隨調出,唱出了全闋的最高音。唐代詩人賀知章老去還鄉,玄宗曾詔賜鏡湖一曲以示矜恤。陸游借用這一故事而翻出一層新意——官家(皇帝)既置他於閒散,這鏡湖風月本來就只屬閒人,還用得著你官家賜與嗎?再說,天地之大,江湖之迥,何處不可置他八尺之軀,誰又稀罕「官家」的賜與?這個結句,表現出夷然不屑之態,憤慨不平之情,筆鋒直指最高統治者,它把通首迭經轉折進層蓄積起來的激昂不平之意,挾其大力盤旋之勢,千回百轉而後驟現,故一出便振動全詞,聲情激昂,逸響悠然,浩歌不絕。
這首抒情小唱很能代表陸游放歸後詞作的特色。他在描寫湖山勝景,閒情逸趣的同時,總蘊含著壯志未酬、壯心不已的幽憤。這首《鵲橋仙》中雕鞍馳射,蘋洲煙雨,景色何等廣漠浩蕩!而「誰記」、「獨去」、「占斷」這類詞語層層轉折,步步蓄勢,隱曲幽微,情意又何等怨慕深遠!這種景與情,廣與深的縱模交織,構成了獨特深沉的意境。明代楊慎《詞品》說:「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即此詞),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他看到了這首詞中的「英氣」,卻沒有看到其中的不平之氣,清代陳廷焯編《詞則》,將此詞選入《別調集》,在「酒徒」兩句上加密點以示激賞,眉批云:「悲壯語,亦是安分語。」謂為「悲壯」近是,謂為「安分」則遠失之。這首詞看似超脫、「安分」,實則於嘯傲煙水中深寓忠憤抑鬱之氣,內心是極不平靜,極不安分的。不窺其隱曲幽微的深衷,說他隨緣、安分,未免昧於騷人之旨,委屈了志士之心。
這首詞,讀來蕩氣迴腸、確是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