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夏景
周邦彥
系列:宋詞三百首
滿庭芳·夏景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註釋
正午嘉樹的陰影清晰而圓。
卑:低。
爐:熏爐,用來燃香去潮濕之氣的。
烏鳶:泛指飛禽。
新綠:指河水。
疑(ni三聲):通「擬」,比擬。
黃蘆苦竹: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溫,黃蘆苦竹繞宅生。」這句和「地卑山近」都是說自己所住的地方和白居易謫居江州時所住的地方很相似。
社燕:燕子春社時飛,秋社時歸去,故稱。(社:春秋兩次祭土神的日子。)
翰海:沙漠。這裡泛指遙遠、荒僻的地方。
寄:托身。
修椽:長的椽子。
身外:指功名利祿等。
譯文
風使春季的鶯雛長成,夏雨讓梅子變得肥美,正午茂密的經樹酒下圓形的陰涼籠罩的地面。地勢低窪靠近山,衣服潮濕總費爐火烘乾。人家寂靜烏鴉無憂自樂翩翩,小橋外邊,新漲的綠水湍流激濺。久久憑靠欄杆,遍地黃蘆苦竹,竟彷彿我自己像遭貶的折居易泛舟九江邊。年復一年。猶如春來秋去的社燕,飄飛流浪在大漠荒原,來寄居在長長的屋簷。且不去想那身外的功名業績,還是怡心暢神,常坐酒樽前。我這疲倦、憔悴的江南遊子,再不忍聽激越、繁複的管弦。就在歌宴邊,為我安上一個枕席,讓我醉後可以隨意安眠。[2]
賞析
周邦彥為北宋末期詞學大家。由於他深通音律,創製慢詞很多,無論寫景抒情,都能刻畫入微,形容盡致。章法變化多端,疏密相間,筆力奇橫。王國維推尊為詞中老杜,確非溢美之詞。茲分析一下他的《滿庭芳》一首詞,即可見一斑:
周邦彥於公元1093年(哲宗元祐八年)任溧水(今江蘇溧水縣)令,時年三十七歲。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山上無想寺(一名禪寂院)中有韓熙載讀書堂。韓曾有贈寺僧詩云:「無想景幽遠,山屏四面開。憑師領鶴去,待我桂冠來。藥為依時采,松宜繞捨栽。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由此可見無想山之幽僻。鄭文焯以為無想山乃邦彥所名,非是。
上片寫足江南初夏景色,極其細密;下片即景抒情,曲折迴環,章法完全從柳詞化出。「風老」三句,是說鶯雛已經長成,梅子亦均結實。杜牧有「風蒲燕雛老」之句,杜甫有「紅綻雨肥梅」之句,皆含風雨滋長萬物之意。兩句對仗工整,老字、肥字皆以形容詞作動詞用,極其生動。時值中午,陽光直射,樹蔭亭亭如幄,正如劉禹錫所云:「日午樹蔭正,獨吟池上亭。」「圓」字繪出綠樹蔥蘢的形象。此詞正是作者在無想山寫所聞所見的景物之美。
「地卑」兩句承上而來,寫溧水地低而近山的特殊環境,雨多樹密,此時又正值黃梅季節,所謂「梅子黃時雨」,使得處處濕重而衣物潮潤,爐香熏衣,需時較久,「費」字道出衣服之潤濕,則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濕越重,衣越潤,費爐煙愈多,一「費」字既具體又概括,形象裊裊,精煉異常。
「人靜」句據陳元龍注云:「杜甫詩『人靜烏鳶樂』。」今本杜集無此語。正因為空山人寂,所以才能領略烏鳶逍遙情態。「自」字極靈動傳神,畫出鳥兒之無拘無束,令人生羨,但也反映出自己的心情苦悶。周詞《瑣窗寒》云:「想東園桃李自春」,用「自」字同樣有無窮韻味。「小橋」句仍寫靜境,水色澄清,水聲濺濺,說明雨多,這又與上文「地卑」、「衣潤」等相互關聯。邦彥治溧水時有新綠池、姑射亭、待月軒、蕭閒堂諸名勝。
「憑欄久」承上,意謂上述景物,均是憑欄眺望時所見。詞意至此,進一步聯繫到自身。「黃蘆苦竹」,用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之句,點出自己的處境與被貶謫的白居易相類。「疑」字別本作「擬」,當以「疑」字為勝。
換頭「年年」,為句中韻。《樂府指迷》云:「詞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最要葉韻應拍,不可以為閒字而不押,……又如《滿庭芳》過處『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韻,不可不察也。」三句自歎身世,曲折道來。作者在此以社燕自比,社燕每年春社時來,秋社時去,從漠北瀚海飄流來此,於人家屋椽之間暫時棲身,這裡暗示出他宦情如逆旅的心情。
「且莫思」兩句,勸人一齊放下,開懷行樂,詞意從杜甫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中化出。「憔悴」兩句,又作一轉,飄泊不定的江南倦客,雖然強抑悲懷,不思種種煩惱的身外事,但盛宴當前,絲竹紛陳,又令人難以為情而徒增傷感,這種深刻而沉痛的拙筆、重筆、大筆,正是周詞的特色。
「歌筵畔」句再轉作收。「容我醉時眠」,用陶潛語:「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南史·陶潛傳》)李白亦有「我醉欲眠卿且去」之句,這裡用其意而又有所不同,歌筵絃管,客之所樂,而醉眠忘憂,為己之所欲,兩者盡可各擇所好。「容我」兩字,極其婉轉,暗示作者愁思無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
周邦彥自公元1087年(元祐二年)離開汴京,先後流宦於廬州、荊南、溧水等僻遠之地,故多自傷身世之歎,這種思想在此詞中也有所反映。但此詞的特色是蘊藉含蓄,詞人的內心活動亦多隱約不露。例如上片細寫靜景,說明作者對四周景物的感受細微,又似極其客觀,純屬欣賞;但「憑欄久」三句,以貶居江州的白居易自比,則其內心之矛盾苦痛,亦可概見。不過其表現方式卻是與《琵琶行》不同。陳廷焯說:「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白雨齋詞話》)說明兩者風格之不同。下片筆鋒一轉再轉,曲折傳出作者流宦他鄉的苦況,他自比暫寄修椽的社燕,又想借酒忘愁而苦於不能,但終於只能以醉眠求得內心短暫的寧靜。《蓼園詞選》指出:「『且莫思』至句末,寫其心之難遣也,末句妙於語言。」這「妙於語言」亦指含蓄而言。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這話是對的。即如這首詞就用了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諸人的詩,而結合真景真情,煉字琢句,運化無痕,氣脈不斷,實為難能可貴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