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松窗夢語·士人紀》全文翻譯

《松窗夢語·士人紀》
原文
    古稱三不朽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士非此三者,無以托於世而列於士君子之林矣。兼之者,其命世之豪傑乎!道德不足,則功業、文章亦足表見。若夫希世取容,求為富貴利達而已,又何足比其數也。我朝英賢輩出,其以道德、功業、文章名世者,代不乏人。余嘗竊高山之仰,景行先哲。
    誠意伯劉公基,少通《春秋》,長務理學,尤精兵法。會太祖定栝蒼,是時吳、漢為敵,眾以蘇湖地饒,宜先取吳。公密謀曰:「漢滅,吳直囊中物耳!宜先伐漢。」上納其言,滅漢取吳,因收中原。志在澄清天下,言於上曰:「當使紀綱振肅,而後惠政可施。」上皆嘉納之,累欲進公爵,公固辭不受。公剛毅,慷慨有大節,遇急難,勇氣奮發。與金華宋濂友善,並以功名顯於世。文章二公尤著,基曰《郁離子》,濂曰《龍門子》。
    宋濂始見上於金陵,問:「世亂奈何?」對曰:「願明公不嗜殺人,天下可定。」上悅之。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宴享律歷衣冠之制,鹹以委濂,屢推為開國文臣之首。侍上多所陳說,直諒不務文飾。上喜曰:「卿可參大政。」對曰:「臣少無他長,徒以文墨議論事。一旦授職不效,有負陛下。」頓首力辭。上嘗廷譽公曰:「古人太上為聖,其次為賢、為君子。若濂,事朕十九年,口無毀言,身無飾行,寵辱不驚,始終無異,匪惟君子,抑可謂賢矣。」公嘗自言曰:「古人為學,使心正身修,措之行事,俯仰無愧而已。」後居青蘿山,閉門著述,人罕睹其面。
    方孝孺,恆以明王道為己任。太祖嘗召見,喜其舉動端整。建文即位,召為文學博士,凡將相謀議,輒資孝孺。及靖難兵起,詔檄皆出其手。兵既渡江,堅守誓死。建文遜去,文皇召用,不屈。文皇命孝孺草即位詔,悲慟徹殿,大哭且罵曰:「死即死,詔不可草!」文皇大怒:「即死,獨不顧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文皇大怒,竟磔諸市。孝孺慨然就戮,之死靡悔。其所著述甚多,文大類蘇氏,而正論過之。
    此數英賢,豈非志於道德,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富貴不足以累其心者耶!迨今承平日久,今之士人非科第無以自見,故始為諸生,欣羨一舉,不啻起淵谷、騰霄漢也;既推上矣,羨登甲第,汲汲不減諸生時;既成名矣,駸駸希冀顯榮;位列公卿,猶思恩逮上世,賞延後裔。所謂誦法聖賢者,取陳言應制科爾,甫服冠裳,輒盡棄去。悲夫!以是立功名且不可,何論道德!
    余告門下舉試不第者曰:「君子修身善行,睹窮達顯晦,不入於心,充然喜樂在我。焉知競進爭先,慼慼窮年也!別矣,毋令世俗馳騖之態搖惑本心。以爾清才好學,何所不至?所患志不立,汩外慕而損真心。汝其以賢為師哉!」
(取材於明·張瀚《松窗夢語·士人紀》)

譯文
    古人說三不朽,說的是:最上等的是樹立德行,其次是建立功業,再次是創立學說。士人不是(按照)這三條標準(要求自己),(就)沒有辦法在社會上立身、位列於知識分子之列。三者都具備的,那是有治國才能的賢者啊!(如果)(樹立)德行方面不足,那麼(能夠建立)功業、(創立)學說,也足夠(用來)顯揚的。至於那些迎合世俗討好別人的人,是為了富貴、順達罷了,又哪值得和士人相提並論呢?我朝英賢一代代出現,那些憑借道德、功業、文章聞名於世的人,每個時期都有。我曾私下仰慕這些德行高尚的前輩先哲。
    誠意伯劉基,年少時精通《春秋》,長大後專力從事理學,尤其精通兵法。正趕上太祖平定栝蒼,當時,吳、漢(與我朝)敵對,大家都認為蘇州湖州地方富饒,應該先攻取吳地。劉基秘密謀劃說:「(如果)漢地被滅,(那麼)吳地只不過是放在口袋裡的東西罷了!應該先攻打漢地。」太祖採納了他的進言,滅了漢地,攻取了吳地,於是收復中原。(劉公)志在肅清天下,對皇上進言:「(現在)應當整頓法度,然後德政就能施行了。」皇上都讚許採納了他的建議,多次想加封他的官職,劉基堅決辭謝不接受。劉基為人剛正不阿,充滿正氣,有高尚節操,遇到危機艱難(的事情),毫不畏懼、積極應對。他與金華的宋濂關係非常好,都憑借功業顯達於當世。在文章方面,兩人也十分突出,劉基(的文集)叫《郁離子》,宋濂(的文集)叫《龍門子》。
    宋濂最初在金陵覲見皇上,(皇上)問:「世道混亂,怎麼辦呢?」(他)回答說:「希望您不好殺人(施行仁政),(那麼)天下就可以安定了。」皇上很欣賞(他)。(把掌管)郊社宗廟山川百神的祭祀儀典,朝會宴享律歷衣冠的制度(的工作),都交給宋濂,多次稱讚他為開國文臣之首。(宋濂)侍奉皇上時經常(為皇上)陳述利害,正直誠信,說話不掩飾。皇上非常高興,說:「你可以參與國家政務。」(宋濂)回答說:「我年輕時沒有別的長處,只是寫文章談論朝政。萬一接受職務後不能勝任,(就)辜負了陛下。」以頭叩地,極力推辭。皇上曾經在朝堂上誇讚宋濂說:「古人中最上等的是聖人,其次是賢人、是君子。像宋濂這樣,侍奉我十九年,沒有誹謗之言,行為磊落,寵辱不驚,一直沒有改變,不僅僅可以稱為君子,還可以說是賢人了。」宋濂曾經自己說:「古人做學問,要讓自己身心正直,把其中的道理落實行動中去,對上對下都沒有愧疚罷了。」後來(宋濂)隱居在青蘿山,閉門著書,很少有人見到他。
    方孝孺一向把彰明王道當作自己的職責。太祖曾經召見(他),喜歡他舉止端正。建文帝即位,徵召(他)為文學博士,凡是將相謀劃議論(事情),就會向孝孺咨詢請教。到了靖難起兵時,詔書檄文全都出自他之手。軍隊渡江後,(他)誓死堅守。建文帝遜位,文皇(即位)任用(他),(他)不肯就職。文皇命令孝孺起草即位詔,(他)悲號的聲音響徹大殿,一邊大哭一邊罵:「死就死,即位詔不能起草!」文皇大怒:「就算(你不怕)死,難道不顧及(你的)九族嗎?」孝孺說:「即便(殺我)十族,又能把我怎麼樣呢!」文皇大怒,最終在市中將他處以磔刑。孝孺慷慨赴死,到死都不後悔。他的著述非常多,文章風格很像蘇軾,但是文中的忠義之氣超過蘇軾(的文章)。
    這幾位英賢,難道不是追求道德,功名不能牽絆他的志向,立志成就功名,富貴不能牽絆他的志向的人嗎?如今太平穩定時間很長了,現在的士人不通過科舉沒有辦法顯露自己,所以開始作諸生的時候,(就)希望(自己)能夠一舉成名,如同從深谷中騰飛到天空;中舉之後,又希望高中進士,急切求取不亞於作諸生的時候;成名之後,(又)迫切希望能夠顯赫榮耀;等到位列公卿,還想恩惠到達上代,賞賜延及後代。(他們)所說的稱誦傚法聖賢,不過是用陳詞濫調應付科舉考試罷了,剛剛穿上官服,就(將聖賢之言)全都拋棄。可悲啊!用這樣(的方式)立功名尚且不可以做到,更何況(立)德呢!
    我告誡門下考試不中的弟子說:「君子修養身心,修煉自己的品行,面對困厄或顯達,都不會放在心上,心中快樂滿足。哪知曉爭名逐利,終年憂懼(的事)呢!不要這樣了,不要讓世俗(為名利)奔走的風氣動搖本心。憑你卓越的才華、好學的品質,還有什麼達不到的呢?擔心的(應該)是意志不堅定,沉迷外物因而迷失了本心。你要把英賢當作老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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