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魯絮非書》
1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有弗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鴣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2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1,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也。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聲歌絃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宋朝歐陽、曾公2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佈置取捨,繁簡廉肉3不失法;吐辭雅馴4,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
[注]1絀(chu):通「黜」,退。2曾公:指宋代散文家曾鞏。3廉肉:《禮記·樂記》:「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孔穎達疏云:「廉,謂廉稜,肉,謂肥滿。」比喻風格峻峭硬瘦和豐滿潤澤。4雅馴:典雅,順暢。古人多稱文辭善於修飾為「雅馴」。
我聽說天地的大道理就是陰陽剛柔罷了。文章是天地的精英,是陰陽剛柔生發而來的。只有聖人的話,能夠使二氣會合而不偏頗。但是《易》、《詩》、《書》、《論語》中也偶爾有剛柔可以相分的情況。那個時代和那時的人,以語錄為體裁,各有其適合之處。從諸子以下,他們寫文章沒有不各有所偏的。那些得到陽剛之美的,他們的文章如雷霆,如閃電,如山谷中的強風,如高山峻嶺,如決流的大河,如奔騰的駿馬;他們的光芒如明亮的太陽,如烈火,如黃金鏤嵌的鐵器;得到陽剛之美的人,如登高望遠,如帝王接見臣民,如鼓舞千萬名勇士去戰鬥。那些得到陰柔之美的,他們的文章如旭日東昇,如清風、雲霞、輕煙,如深林間彎曲的小河,如水的波紋,如珠玉的光輝,如鳴叫的鴻雁飛入空闊的天際;得到陰柔之美的人,深沉得像是歎氣,高遠得像是有所思考,火熱得像是高興異常,傷心得像是悲哀無比。看他們的文章,聽他們的聲音,可見寫文章人的性格氣質及外在表現,全部都不相同啊!
陰陽剛柔,起初是兩個方面,上天把它們糅為一體,但氣有多有少;加以增減,那麼品類等次就有億萬,以至於不能窮盡,萬物就產生了。所以說:「一陰一陽就是道。」文章富於變化,也是如此。混雜之後偏重於某一方面是可以的,偏重到極端,剛和柔只有一種而另一種絲毫沒有,和那種不剛不柔的都不可稱為文章。現在那些粗野的俗人和小孩子聽音樂,認為是歌聲和絃樂管樂的匯聚;假如懂音樂的人去聽,那麼五音十二律,必定一一區別,耳朵一聽就能分辨清。論文的道理難道和這個有什麼不同嗎?宋朝的歐陽修、曾鞏的文章,他們的文采都偏重於陰柔之美。歐陽修能取別人的長處而不時地吸收,曾鞏能避開自己的短處而不再犯。看您的文章,比較接近歐、曾二公了。人們學習寫文章,他功力所能達到的,不過是能將道理說明白,佈局結構繁簡不失法度,語言典雅修潔、不蕪雜罷了。自古至今能做到這一點的,不是太多,但這還不是最好的文章。最好的文章,通於神明,人力難以達到。您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