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徐玄之者,自浙東遷於吳,於立義裡居。其宅素有凶藉,玄之利以花木珍異,乃營之。月餘,夜讀書,見武士數百騎升自床之西南隅,於花氈上置繒繳,縱兵大獵。飛禽走獸,不可勝計。獵訖,(「訖」原作「托」,據明抄本改。)有旌旗豹纛,並導騎數百,又自外入,至西北隅。有戴劍操斧,手執弓槌,凡數百。挈幄幕簾榻,盤碟鼎鑊者,又數百。負器盛陸海之珍味者,又數百。道路往返,奔走探值者,又數百。玄之熟視轉分明。至中軍,有錯彩信旗,擁赤幘紫衣者,侍從數千,至案之右。有大(明抄本「大」作「載」,當作「戴」。)鐵冠,執鐵簡,(「鐵簡」原作「鉞」前,據明抄本改。)宣言曰:「殿下將欲觀漁於紫石潭,其先鋒後軍並甲士執戈戟者,勿從。」於是赤幘者下馬,與左右數百,升玄之石硯之上。北設紅拂盧帳,俄爾盤榻幄幕,歌筵舞席畢備。賓旅數十,緋紫紅綠,執笙竽簫管者,又數十輩。更歌迭舞,俳優之類,(「類」原作「伺」,據明抄本改。)不可盡記。酒數巡,上客有酒容者,赤幘顧左右曰:「索漁具。」復有舊網籠罩之類凡數百,齊入硯中。未頃,獲小魚數百千頭。赤幘謂上客曰:「予深得任公之術,請以樂賓。」乃持釣於硯中之南灘。樂徒奏《春波引》,曲未終,獲魴鯉鱸鱖百餘。遽命操膾促膳,凡數十味,皆馨香不可言。金石絲竹,鏗鞫齊奏。酒至赤幘者,持杯顧玄之而謂眾賓曰:「吾不習周公禮,不習孔氏書,而貴居王位。今此儒,髮鬢焦禿,肌色可掬,雖孜孜矻矻,而又奚為?肯折節為吾下卿,亦得陪今日之宴。」玄之乃以書卷蒙之,執燭以觀,一無所見。玄之捨卷而寢。方寐間,見被堅執銳者數千騎,自西牖下分行布伍,號令而至。玄之驚呼僕夫,數騎已至床前,乃宣言曰:「蚍蜉王子獵於羊林之茸,釣於紫石之潭。玄之牖奴,遽有迫脅,士卒潰亂,宮車振驚。既無高共臨危之心,須有晉文還國之伐。付大將軍蛖虰追過。」宣訖,以白練系玄之頸,甲士數十,羅曳而去。其行迅疾,倏忽如入一城門,觀者架肩疊足,逗五六里。又行數里,見子城,有赤衣冠者唱言:「蚍蜉王大怒曰:'披儒服,讀儒書,不修前言往行,而肆勇敢凌上。付三事已下議。」乃釋縛,引入議堂。見紫衣冠者十人,玄之遍拜,皆瞋目踞受。聽陳劾之詞,(「聽陳劾之詞」五字原作「所陳設之類」,據明抄本改。)尤炳煥於人間。是時王子以驚恐入心,厥疾彌甚。三事已下議,請置肉刑。議狀未下,太史令馬知玄進狀論曰:「伏以王子曰不遵典(「典」原作「曲」,據陳校本、許本改。)法,遊觀失度,視險如砥,自貽震驚。徐玄之性氣不回,博識非淺,況修天爵,難以妖誣。今大王不能度己,返恣胸臆,信彼多士,欲害哲人。竊見雲物頻興,沴怪屢作,市言訛讖,眾情驚疑。昔者秦射巨魚而衰,殷格猛獸而滅。今大王欲害非類,是躡殷秦,但恐季世之端,自此而起。」王覽疏大怒,斬太史馬知玄於國門,以令妖言者。是時大雨暴至,草澤臣螱飛上疏曰:「臣聞縱盤遊,恣漁獵者,位必亡;罪賢臣,戮忠讜者,國必喪。伏以王子獵患於絕境,釣禍於幽泉,信任幻徒,熒惑儒士。喪履之戚,所謂自貽。今大王不究游務之非,返聽詭隨之議。況知玄是一國之元老,實大朝之世臣,是宜采其謀猷,匡此顛仆。全身或止於三諫,犯上未傷於一言。肝膽方期於畢呈,身首俄驚於異處。臣竊見兵書雲,無雲而雨者天泣。今直臣就戮,而天為泣焉。伏恐比幹不恨死於當時,知玄恨死於今日。大王又不貸玄之峻法,欲正名於肉刑,是抉吾眼而觀越兵,又在今日。昔者虞以宮之奇言為謬,卒並於晉公;吳以伍子胥見為非,果滅於句踐。非敢自周秦悉數,累黷聰明,竊敢以塵埃之卑,少益嵩岳。」(「岳」原作「華」,據明抄本改。)王覽疏,即拜螱飛為諫議大夫,追贈太史馬知玄為安國大將軍,以其子蚳為太史令,賻布帛五百段,米各三百石。其徐玄之,待後進旨。於是蚳詣(「詣」原作「言」,據明抄本改。)移市門進官表曰:「伏奉恩制雲,馬知玄有殷王子比干之忠貞,有魏侍中辛毗之諫諍,而我亟以用己,昧於知人。爇棟樑於將為大廈之晨,碎舟楫於方濟巨川之日。由我不德,致爾非辜。是宜褒贈其亡,賞延於後者。宸翰忽臨,載驚載懼,叩頭氣竭,號斷血零。伏以臣先父臣知玄,學究天人,藝窮歷數,因玄鑒得居聖朝。當大王采當芻蕘之晨,是臣父展嘉謨之日。逆耳之言難聽,驚心之說易誅。今蒙聖哲旁臨,照此非罪。鴻恩沾灑,猶驚已散之精魂;好爵彌縫,難續不全之腰領。今臣豈可因亡父之誅戮,要(「要」原作「定」,據明抄本改。)國家之寵榮。報平王而不能,效伯禹而安忍。況今天圖將變,歷數堪憂,伏乞斥臣遐方,免逢喪亂。」王覽疏不悅,乃返寢於候雨殿。既寤,宴百執事於凌雲台曰:「適有嘉夢,能曉之,使我心洗然而亮者,賜爵一級。」群臣有司,皆頓首敬聽。曰:「吾夢上帝雲,助爾金,開爾國,展爾疆土,自南自北,赤玉洎石,以答爾德。卿等以為如何?」群臣皆拜舞稱賀曰:「答鄰國之慶也。」螱飛曰:「大不祥,何慶之有?」王曰:「何謂其然?」螱飛曰:「大王逼脅生人,滯留幽穴,錫茲咎夢,由天怒焉。夫助金者鋤也,開國者辟也,展疆土者分裂也,赤玉洎石,與火俱焚也。得非玄之鋤吾土,攻吾國,縱火南北,以答系領之辱乎?」王於是赦玄之之罪,戮方術之徒,自壞其宮,以禳厥夢。乃以安車送玄之歸,才及榻,玄之寤。既明,乃召家僮,於西牖掘地五尺餘,得蟻穴如三石缶。因縱火以焚之,靡有孑遺,自此宅不復凶矣。(出《纂異記》)
【譯文】
有位叫徐玄之的人從浙江東部遷到了吳地,住在立義裡。那座宅子向來就有不吉利的記載。徐玄之卻覺得這宅子裡有珍奇的花木是很便宜的,於是開始修整它。過了一個多月,徐玄之夜晚讀書時,忽然看見武士數百人騎著馬從床的西南方的屋角那裡冒出來,在花氈上用絹絲作弓弦,然後讓士兵們大規模打獵,獵取的飛禽走獸,不可勝數。打完獵,又看見各種用羽毛裝飾的旗子和畫有豹子的大旗,連同開路的騎兵好幾百,又從外面進來了,到了屋子的西北角。佩劍的,拿斧子的,還有手持弓箭或者大槌的,總共有好幾百。帶著帳篷、簾子、床和盤、碟、鼎、鍋的,又有好幾百。背著裝有山珍海味器具的又有幾百人。在道上來來往往,傳達命令偵察值班的又有數百人。徐玄之仔細看了半天,人物更加分明。到了中軍帳,有交錯的彩綢旗、信號旗簇擁著一位頭戴紅巾,身穿紫衣的人,侍從有好幾千,他們都走到了桌子的右面。一個頭戴鐵盔,手拿鐵頁文書的人,向眾人宣佈道:「殿下將到紫石潭觀看打魚,先鋒軍、後軍還有拿著戈戟的甲士都不要跟隨。」於是戴紅巾的人下了馬,和左右的數百人升到徐玄之的石硯上面。北面設置了紅拂廬帳,不一會兒盤榻、帳蓬,配備歌舞的筵席都準備齊全了。賓客有數十人,穿著緋、紫、紅、綠衣服,拿著笙、竽、簫、笛的,又有數十人。輪流唱歌跳舞的演員之類的人,實在記不勝記。酒過數巡,貴賓中有的臉上已顯醉意。戴紅頭巾的人看著左右的人說:「拿打魚的工具來!」就有舊的魚網、魚籠、魚罩之類漁具共幾百件一起搬到硯台上。只一會兒工夫,就撈到了成百上千頭小魚。戴紅巾的人對貴賓說:「我精通古代善捕魚的任公子的本領,讓我釣些魚為貴賓助興吧。」於是便拿著魚竿在硯台的南端水中釣魚。樂伎演奏《春波引》助釣,一曲沒完,就釣了魴、鯉、鱸、鱖等魚一百多條,紅巾人立刻命令操刀細細切魚,趕快做飯。做出的菜共幾十種,都馨香撲鼻、美不可言。這時金、石、絲、竹各種樂器一齊演奏,交混迴響,美妙和諧。輪到戴紅巾的人喝酒了,戴紅巾的人舉著酒杯瞅著徐玄之對眾賓客說:「我沒學習周公的禮,也沒讀孔子的書,可是卻貴居王位。現在這位儒生頭髮兩鬢乾枯脫落,飢餓的臉色很明顯,雖然勤奮苦學,可是又能做什麼呢?如果肯降低身份做我的下卿,也就可以在今天的宴會上作陪。」徐玄之便用書本把他們蓋上,拿起燭來觀看,卻什麼也看不見了。徐玄之於是放下書本就寢。剛入睡,就看見穿著鎧甲拿著武器的數千騎兵,從西面的窗戶下面分成行列,擺開隊形,奏著軍樂來了。徐玄之驚慌地招呼僕人時,有幾名騎兵已來到床前。向徐玄之宣佈說:「蚍蜉王子到草林的嫩草地裡打獵,到紫石潭那裡釣魚,徐玄之這個愚鈍的奴才,立刻進行威逼脅迫,以至士兵混亂潰散,皇宮的車輛大受驚嚇。你既沒有古代戰國時高共面臨危難時仍不失禮的風度,又沒有春秋時晉文公救宋破楚的戰功,有什麼了不起的!現在王子命令把你交給大將軍蠬虰追查你的罪過!」宣佈之後,用白絹拴著徐的脖子,甲士數十人押著,前呼後擁地拉走了。他們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覺得進入一道城門,圍觀的人肩挨肩,腳踩著腳,跟隨了五六里。又走了幾里,看見了內城。有位穿紅衣服戴紅帽子的人大聲宣佈道:「蚍蜉王對你十分惱怒,說你穿著儒者的衣服,讀儒家的書,不好好反省以往的言行,卻一味逞能竟敢犯上,決定把你交給三公的官員議處。」於是給徐玄之鬆了綁,帶到議事廳堂。徐看見穿紫衣戴紫帽的有十人,就一一拜見。那十個人都瞪著眼睛傲慢地坐在那裡受禮。他聽到那些官員彈劾的文辭,比人間的這類文辭更加漂亮。此時蚍蜉王子因為驚恐深入內心,病情更趨嚴重。三公以下官員做出決議,要求對徐使用肉刑。決議文書還沒下達,太史令馬知玄上奏章說:「臣伏在地上想,因為王子一天天地不遵守法律,遊玩過度,把危險的地方看得平如磨刀石,以致給自己帶來了很大的驚恐。徐玄之的性格氣質是不會改變的,又見識廣博,並非淺薄之輩,況且又注意培養仁義忠信的品德,難以誣蔑他是妖邪。現在大王不能正確估價自己,反而任憑自己心意,信任那眾多的官員,要害有遠見有才能的人。我私下看到天象雲氣之色頻繁變化,反常怪異的現象屢屢出現,街上流傳著錯誤的預言,人們的情緒驚慌疑慮。從前秦朝射死大魚因而國家衰敗,殷朝打死猛獸而國家滅亡,現在大王想殺害跟我們不是同類的人,這是重蹈殷朝和秦朝的覆轍,只怕本朝的衰敗,就從這裡開始了。」蚍蜉王看了奏章大怒,下令在國門那裡斬了太史馬知玄,並以此號令妖言惑眾的人,正處刑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這時,還沒當上官的螱飛上奏章說:「我聽說凡是放縱地娛樂遊玩,盡情地打魚打獵的,他的王位就一定會失去,加罪賢臣,殺戮忠誠正直的人,他的國家一定要滅亡。我伏在地上想,因為王子到絕境去獵取禍患,到幽暗的泉水裡釣取災難,信任妖言惑眾的人,懷疑信奉儒家學說的人,丟失鞋子的悲哀,像人們說的是自己招來的。現在大王不反省自己沉迷於遊獵的過失,反而聽信詭詐諂媚者的主張。況且馬知玄是一國的元老,又是我國歷經幾代的大臣。實在是應該採納他的計策謀略,扭轉目前這種顛倒的是非。如果他要保全自身就不會多次進諫,雖然觸犯了皇上,但他沒有一句話是傷害皇上的,正是由於他一片忠誠,才能把意見都說出來,可是馬上就得到了身首分家的下場。我私下裡看到兵書上說,沒有雲彩而下雨是天在哭泣。現在正直的大臣被殺戮,天已為他哭泣啦。我伏在這裡想,恐怕古時被剜心的忠臣比干死的時候並不遺憾,馬知玄卻對死在今天感到遺憾。大王又不肯寬恕徐玄之,要對他使用嚴峻的刑法,而想要用肉刑使名分正當,這是戰國時吳子胥眼看著越國的兵進入吳國在今天的重演。從前虞國把宮之奇的話當作錯誤,結果虞國最終被晉國吞併,吳國把伍子胥的看法當作荒謬,吳國果然被勾踐滅掉。不是我敢從周朝秦朝一一列舉,連續地濫用聰明,而是我想以自己塵埃般微賤的身軀,對巍峨嵩山盡一點力量。」蚍蜉王看了奏章,就授予螱飛諫議大夫的職務。又追封太史令馬知玄為安國大將軍,以他的兒子蚳為太史令,並贈給蚳辦喪事的布帛五百塊。贈給螱飛和蚳各三百石米。並說,那個徐玄之等以後聽取了意見再處理。於是蚳到了移市門呈上官表說:「我伏在地上捧著看皇帝的詔書,上面說,馬知玄有殷代王子比幹那樣的忠貞,有魏國侍中辛毗那樣的直言敢諫的品質,而我屢次因為堅持己見。而對別人不瞭解,因而造成在將要建造大廈的早晨卻把棟樑燒掉了,將要渡過巨大河流的時候卻把船隻打碎了。由於我不施恩德,以致你無罪被殺。這是應該對其死亡進行表彰和追封的,獎賞應該延續到他的後人身上。這時忽然接到皇帝的詔書,我又驚又怕,連連叩頭,呼吸都停止了,號哭中斷,鮮血滴落。我伏在地上想,我去世的父親知玄,學問上,探究天道與人事關係技能上,曆法數學全都懂得,憑著高超的見解得以官居高位。在大王採伐柴草的日子裡,正是我的父親制定妙計的時候。逆耳的話難以聽進去,說震驚人心的話容易被殺。現在承蒙聖恩浩蕩,為我父親平反昭雪,這樣深廣的恩澤會使已散去的精魂吃驚;儘管顯赫的爵位雖能彌補縫合,也難接合殘缺的腰和頭。但現在我怎麼可以因為先父被殺戮,而領受國家的寵愛與榮耀?我即不能像周平王那樣繼承他父親幽王的事業,又不忍像禹王那樣不顧自己的身家。何況現在天象預示著國家將有大變,曆法也顯出令人憂慮的預兆。臣伏在地上請求把臣驅逐到遠方,以免遭受死喪禍亂。」蚍蜉王看了奏章不高興,就回到候雨殿寢宮睡覺。睡醒後,就在凌雲台宴請百官,說:「剛才我做了個好夢,誰能說明白它,使我的心裡亮堂堂的,就賞給他一級爵位。」群臣和各主管官員都叩頭,然後洗耳恭聽。王說:「我夢見上帝說,'助爾金,開爾國,展爾疆土,自南自北,赤玉洎石,以答爾德。'你們認為這個夢怎麼樣?」群臣都跪拜舞蹈,稱讚祝賀說,「這是我們答鄰國的幸福啊!」螱飛說:「很不吉利!有什麼幸福?」王問:「你為什麼說不吉利?」螱飛說:「大王威逼脅迫世間的生人,把他拘留在幽暗的洞穴裡。你這個夢恰恰是上天震怒,托夢譴責你。'助金'者,'鋤'也,'開國'者,'辟'也,'展疆土'分裂也,'赤玉洎石',與火俱焚也。莫不是徐玄之要用鋤鋤我們的國土,攻打我們的國家,放火於南北,來報復繩拴脖子的恥辱嗎?」王於是赦免了徐玄之的罪,殺了會方術的那些人,自己毀掉了宮殿,以便消除那個夢中所預示的災難。接著又用舒適的車子送回了徐玄之。徐玄之剛一挨著床,就醒過來了。天明以後,徐就召集家裡的年輕僕人,在西窗下挖地五尺多深,找到一個螞蟻洞,有裝三石糧的大缸那樣大。於是放火燒了這個螞蟻洞,一個螞蟻也沒留下,從此這座宅子再沒出現不吉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