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 原道
韓愈
系列:唐宋八大家文選
韓愈 原道1
韓愈(768—824),字退之。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河內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貞元八年(792)進士,貞元十二年(796)出任宣武軍節度使觀察推官,貞元十九年(803)遷監察御史,又貶為連州陽山令。後為國子博士、國子祭酒等學官。元和十二年(817),協助宰相裴度,以行軍司馬身份平定淮西軍亂,因軍功晉授刑部侍郎。又因諫憲宗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刑史。後相繼調任兵部侍郎、吏部侍郎。
韓愈韓愈因官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謚號「文」,又稱韓文公。在文學上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他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世稱其「文起八代之衰」,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自稱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作品被收入《韓昌黎集》。
【原文】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2。仁與義為定名3,道與德為虛位4。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孓為義,其小之也亦宜5。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6,則入於墨7;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8,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9;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十;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甲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各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以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乎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註釋】
1原道:探求儒家道統之源流。
2足乎己:自己內心滿足,心安理得。無待於外:不需要外界的任何幫助和勸慰。
3定名:事物固定的名稱。
4虛位:空位,抽像的東西。
5煦煦:柔順和好的樣子。此處指只對親近之人和順。孑孓:孤獨的樣子,此處指行為特殊,與眾不同。其小之也亦宜:他貶低仁義的內容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6楊:楊朱,戰國時衛國著名思想家,主張「為我」。
7墨:墨翟,即墨子,魯國人,戰國時著名思想家,墨家學派創始人。
8為孔子者:孔門弟子。樂其誕而自小:贊同其荒誕之說而自己貶低自己。
9贍(shan):充分供應。器用:指工具。
十璽:玉製的印信。秦以後成為帝王專用印信的名稱。權:秤砣。衡:秤桿。
寂滅:即熄滅,系梵語「涅槃」的意譯。
飲之:讓他喝水。
治其心:指注意自己的思想品德修養。外:這裡用作動詞,遺棄、拋棄。
天常:即所謂天倫,指封建社會中人際關係之總和,如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等倫理綱常關係。
戎:古時漢族對西北各少數民族的通稱。膺:抵擋,打擊。荊:楚國。舒:楚國的一個小附屬國。
以之為己:即用先王之道來治己之身。
由周公而上:指周公以前的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等。上而為君:以前這些人都是君主。其事行:他們可憑借權力貫徹其政治主張。
不塞不流:佛、老之道不堵塞,儒家的聖人之道就不能流傳。止:廢止。行:暢行。
人其人:讓僧徒、道士還俗,恢復他們普通人的本性。火其書:燒燬佛教、道教的經書。廬其居:將佛寺、道觀改做民房。
【譯文】
廣泛的愛叫做仁,聯繫實際去實行仁就是義,順著仁義之道上進便是道,內心充滿仁義而無慾於外人就叫德。仁與義是有確切含義的名稱,道與德是沒有實際內容的名稱。因此道有君子之道與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與凶德。
老子輕視仁義,並非誹謗仁義,而是他目光短淺。如坐井觀天說天小一樣,其實天並不小啊!他把待人溫順看做仁,小恩小惠看做義,那麼,他小看仁義是必然的了。他說的道,講了他的道,並不是我說的道。他說的德,講了他的德,並不是我說的德。凡是我闡述的道德,是與仁義一致的理論,是天下的公論。老子闡述的道德,是背離仁義而講的,是他個人的見解。周朝的禮制衰落,孔子死後,儒家書籍被秦始皇燒燬,黃、老之學盛行於漢代,佛教盛行於晉、魏、梁、隋之間。這期間那些講道德仁義的人,不是加入楊朱學派,就是加入墨翟學派;不加入道教,便加入佛教。加入那一派,必須排斥這一派。被信奉的尊為主宰,被排斥的賤做奴僕;尊奉的就附和它,排斥的就詆毀它。唉!後代的人要想瞭解仁義道德的學說,應該聽從哪一派的學說呢?道家信徒講:「孔子,是我們祖師的徒弟。」佛教信徒講:「孔子,是我們祖師的弟子。」信奉孔子學說的人,聽慣了這些話,樂於聽信他們的荒唐話而自輕自賤,也說「我們的祖師也曾經以老、佛為師」的話。不僅口講,而且還把這些話寫進書裡。唉!後代的人雖然想瞭解仁義道德的學說,可向誰去求教呢?人們喜歡奇談怪論的風氣太嚴重了!不找它的本源,不問它的結果,只願聽怪誕的說法。
古時候百姓分為士、農、工、商四種,現在又加上僧、佛成為六種;古時候施行教化任務的只佔其中之一,如今佔其中之三。務農的有一家,而吃糧的卻有六家;做工匠只有一家,而使用器皿的卻有六家;經商的有一家,而花錢的卻有六家。老百姓又怎麼能不貧困而淪為盜賊呢!遠古時候,人民的災難多極了。有聖人出現,教給他們互相依附、共同生存的本領。做他們的君主,做他們的導師,統領他們驅逐蟲、蛇、禽、獸而讓他們定居中原。冷了教他們做衣服,饑了教他們種莊稼。看到他們住在樹上常常掉下來,住在野地容易生病,就教他們造了房屋。教他們做工,以使他們有器具用;教他們經商,使他們能互通有無;教他們問醫求藥,幫助他們不至於早亡;教他們葬埋死者、祭祀先人,以延長他們之間的恩愛;給他們制定禮儀,使他們懂得貴賤老幼的秩序;為他們創造音樂,來抒發他們心中的憂鬱之情;給他們制定政令,來約束他們的懶散;給他們設立刑法,來除去他們之中的凶狠頑固者。有欺騙行為,就給他們制定符璽、斗斛、權衡來使他們誠信;有爭奪現象,就給他們設城郭、軍隊來保衛他們。災害來了使他們早有準備,禍患發生了要使他們進行預防。現今道家說:「聖人不死,盜賊就不會終止。剖了鬥,折了秤,百姓就不會互相爭奪了。」唉!這不過是懶得動腦罷了!假如古代沒有聖人,人類早已滅亡了。為什麼呢?因為人類沒有羽毛鱗甲來抵禦寒冷與炎熱,沒有尖爪利牙來獵取食物啊!所以,君王是發號施令的,臣僚是向民眾傳達命令的;民眾是生產糧、麻、絲,製作器皿,交流財物,來供養君主和百官的。君王不發令,則喪失了君王的資格;臣僚不將君王的命令傳達給民眾,則喪失了做臣僚的資格;民眾不生產糧、麻、絲,製作器皿,交流財物,以供奉君主長官,就要受到懲罰。如今佛、道二教的法則說:「必須拋棄你們的君臣,遠離你們的父子,停止你們相互依存的辦法,來求得所謂的清靜無慾的境界。」唉!這些佛、道之徒也幸虧生在夏、商、週三代之後,沒有被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聖人所貶斥;他們沒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正是他們的不幸,未能受到聖人的指正。
帝與王,名稱雖不同,他們在聖明這一點上是一樣。夏天穿葛布衣裳,冬天穿毛皮衣服,渴了喝水,饑了吃飯,行為方式不一,這些都是人類智慧的表現。現今他們說道:「為什麼不學習上古的清靜無為?」這也就像責備冬天穿皮衣的人說:「為什麼不穿輕便的葛布衣服呢?」責備餓了吃飯的人說:「為什麼飲水簡便,卻不去飲呢?」《禮記·大學》篇說:「古代想要把完美的德性昭示、闡明於天下的人,就先要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想要治理好國家,就先要整頓自己的家族;想要治理好自己的家族,就先要修養自己本身;想要進行自身修養,就先要端正自己的內心;想要端正自己內心,就先要使自己確立誠實而堅定的意念。」那麼,古代所講的端正思想而又確定誠心誠意的人,目的是要有所作為。現今那些想要修養其心的人,卻不顧天下國家,毀棄了倫理綱常。兒子不孝順父親,臣僚不忠於君主,民眾不做其該做的事。孔子寫《春秋》,諸侯中有用異族禮儀風俗的就把他當做異族記載,有傚法中國禮儀風俗的就把他當做中國。《論語》篇說:「異族有君主,也不如中原各諸侯國沒有君主。」《詩》說:「抗拒左右戎狄,打擊荊舒。」現今卻把異族的佛法,置於先王教導之上,這幾乎大家不全都變為夷狄了嗎?
先王教導到底是什麼呢?廣泛地愛大眾叫做仁,聯繫實際實行仁叫做義,順著仁義之路上進便是道,自己心裡充滿仁義而無慾於外人,就叫德。聖人的著作有《詩》、《書》、《易》、《春秋》;聖人的辦法是制禮、作樂、定刑、施政;聖人的百姓是士、農、工、商;聖人確立的人倫位次為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聖人教百姓穿麻布、絲綢衣服,住房屋,吃粟、米、果、蔬、魚、肉。他們傳佈的道理簡單明瞭,用它教化天下容易施行。因此,用它修養自身,則順利而吉祥;用它對待別人,就博愛而公正;用它陶冶心靈,就和睦而端正;用它治理天下,就沒有不適當的地方。所以活著情滿意足,死時得以善終;祭祀天神而天神降臨,祭祖宗而祖宗享供。若有人問:「這種道,是什麼道呢?」回答說:「這是我說的道,不是前面說的老、佛之道。」堯將此道傳給舜,舜將此道傳給禹,禹將此道傳給湯,湯將此道傳給文王、武王和周公,文王、武王和周公又傳給孔子,孔子傳給孟軻;孟軻死後,沒有再傳了。荀況與揚雄,選擇得不精確,論述得不周詳。自周公以上,都身居上位為君主,所以他們的措施能順利推行;自周公以下,都身處下位為臣子,所以他們傳播王道的言論能長久流傳。
既然如此,怎麼去做才可以呢?我以為:「不堵塞佛、道邪說,聖人之道便不能暢流;不禁止佛、道邪說,先王之教便不能通行。應讓和尚、道士還俗,燒燬佛、道書籍,改庵觀、寺院為民房,昌明先王之道來教導他們。使鰥寡孤獨殘廢及病人都得到照顧和撫養。這樣做也差不多或許可以了吧!」
【評析】
此篇是韓愈表達復古崇儒、排斥佛老觀點的作品。「原道」就是探求「道」的含義。作者在文中提出了自己對「道」的理解,反對佛學「清靜寂滅」之道。文章觀點鮮明,對歷史、社會生活等方面進行分析,駁斥佛老,闡述尊儒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