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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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說 章學誠
韓退之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又曰:「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道之所在,師之所在也。」又曰:「巫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而因怪當時之人以相師為恥,而曾巫醫百工之不如。韓氏蓋為當時之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師之究竟也。《記》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親、師也。」此為傳道言之也。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業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且解者之為師,固然矣,然與傳道有間矣。巫醫百工之相師,亦不可以概視也。蓋有可易之師與不可易之師,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語矣。知師之說者,其知天乎?蓋人皆聽命於天者也,天無聲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生而親則生之;人皆學於天者也,天不諄諄而誨而師則教之。然則君子而思事天也,亦在謹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則失所以為人,猶無其身,則無所以為生也。故父母生而師教,其理本無殊異。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東西南北,不敢自有其身。非情親也,理勢不得不然也。若夫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經師授受,章句訓詁;史學淵源,筆削義例;皆為道體所該。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竹帛之外,別有心傳,口耳轉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也。此則必從其人而後受,苟非其人,即己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學問專家,文章經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傳。此亦至道所寓,必從其人而後受,不從其人,即己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苟如是者,生則服勤,左右無方,沒則屍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講習經傳,旨無取於別裁;斧正文辭,義未見其獨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從甲不終,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詢,此則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師也。雖學問文章,亦末藝耳。其所取法,無異梓人之及琢雕,紅女之傳吃繡,以為一日之長,拜而禮之,隨行隅坐,愛敬有加可也。必欲嚴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義,則責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醫百工之師,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說焉。技術之精,古人專業名家,亦有隱微獨喻,得其人而傳,非其人而不傳者,是亦不可易之師,亦當生則服勤,而沒則屍祝者也。古人飲食,必祭始為飲食之人,不忘本也;況成我道德術藝,而我固無從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則觀所得為何如耳。所爭在道,則技曲藝業之長,又何沾沾而較如不如哉?
嗟夫!師道失傳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見不可易之師;而觀於古今,中有怦怦動者,不覺囅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是亦我之師也。不見其人,而於我乎隱相授受,譬則孤子見亡父於影像,雖無人告之,夢寐必將有警焉。而或者乃謂古人行事,不盡可法,不必以是為屍祝也。夫禹必祭鯀,尊所出也;兵祭蚩尤,宗創製也。若必選人而宗之,周、孔乃無遺憾矣。人子事其親,固有論功德而祧禰以奉大父者邪?
《文史通義全譯》 ,(清)章學誠 原著,嚴傑、武秀成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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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說:「老師,是傳授真理、講授專業知識、解答疑難的人。』又說:「老師不- -定比弟子高明,弟子也不- -定不如老師。」「真理在誰手上,誰就是老師。」又說:「巫醫和各種工匠,他們都不恥於拜師學藝。」因而對當時的士大夫恥於拜師學習感到非常奇怪,竟然連巫醫、工匠都不如。韓愈大概是針對當時的陋俗而說的,沒有涉及老師的根本問題。《國語》說:「人生在世,有三種人應當始終如一.地侍奉他們,那就是君王、父親和老師。」這是針對傳授真理的老師而說的。講授學業、解答疑惑,那是有差別等次的。學問有精有粗,疑惑也有大有小,能傳授知識並且解答疑惑的被稱作老師,這固然正確;但與傳授真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巫醫、工匠間的師從學習,也不可以等同視之。大概是因為有可以改換的老師與不可以改換的老師,他們之間的差別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知道師道的人,大概也知道天道吧。人都是聽命於天的,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因而讓君王來治理;人都是天所生育的,天不能一個一個地生育,因而有父母生兒育女;人都向天學習,天不能諄諄教誨,因而有老師來講授知識。既然如此,那麼君子要想敬奉天,也就在於恭敬地侍奉君主、父親、老師三種人而已。
人失掉了尊師之道,則失去了做人的資格,猶如沒有了身體,則無法生存。所以父母生而老師教,這個道理本來沒有什麼不同的。這就是七十弟子侍奉孔子,可以與他一起死,可以與他一塊活,不管東西南北,不敢把生命看作是自己的緣故。不是出於感情的親密,而是從道理上講不得不如此。至於傳授知識和解答疑惑,則有差別等次了。經師講授學業,分章析句解釋詞義,史學淵源,筆削義例,都是儒家大道所包括的。古人在「書中不能詳盡地表達自己的語言,而語言又不能完全表達心中的意思」。竹簡帛書所載之外,另有心得傳授,口耳相傳,-- 定要弄明來源,就像宗族裡的譜系不可混淆。這是說必定要師從那個人而後才能得到傳授,如果不是那個人,那麼自已就無法得到古人的心傳,這就是不可改換的老師。學問上的專家,文章的治國救世,其中快慢甘苦的體驗,可以意會,不可言傳。這也是至道所在之處,必須師從那個人而後才能得到傳授,不拜那人為師,自已便一無所得,這也是不可改換的老師。如果是這樣的老師,他活著時弟子便應竭力服侍他,事事躬親而沒有定規,他去世了則應為他立屍祝禱、祭祀不絕,就像七十弟子對待他們的老師孔子那樣也是可以的。至於講解經傳,沒有別出心裁的旨意;糾正文辭,看不見有什麼獨立的見解;別人都知道、都能做到,只是偶然的機會使他做了我的老師;不能自始至終師從某甲,不妨離開他再拜某乙為師;某甲不告訴我,某乙也可請教,這與儒家大道沒有什麼關涉,這就是那種可以改換的老師。即使是學問與文章,也屬於彫蟲小技。他們所傚法的,與工匠教人雕刻,工女教人刺繡沒有什麼差別,把他們當作一日之長,跪拜禮敬,跟隨他們而行,陪著他們對坐,加倍地尊敬擁戴是可以的。一定要人嚴格地奉行勤勉服侍君、親、師的準則,把老師與生身父母等同起來,那麼要求的人會感到迷惘,而實行的人也是情不由衷的。
巫醫與各種工匠的老師,固然不能與儒家所說的老師相比,但是也有一定的說法。技術上的精深,古代專門從事某種事業的那些專家,對隱秘精微之處也有獨到的見解,師從那個人便能得到他的傳授,不是那個人便得不到這種傳授,這也是不可改換的老師,也應當在他活著的時候便盡心盡力地服侍他,在他去世後則為他祝禱祭祀。古人在飲食的時候,一.定要祭祀最先製作這種食物的人,表示不忘本;況且是成就我的道德技藝,而我本來是無法從他人那裡得到傳授的人呢?至於說「弟子不- -定不如老師,老師也不一-定比弟子高明」,那要看他所取得的成績是什麼樣的了。所追求的在儒家大道上,那麼技藝方面的長處,又何必那麼固執地計較如不如的呢?
唉!師道失傳已經很久了。有志之士,找遍天下,也沒見到那種不可改換的老師;但考察古代人物,有使人怦然心動的,不禁粲然而笑,熱淚潸潸而不知從何而來,這也是我的老師。沒看見那個人,而對我在暗中傳授,如同孤兒從像片圖畫.上見到去世的父親,雖然無人告訴他,睡夢中一定會有所警示的。但有人卻認為古人的言行,不是都可以取法的,不一定要因此為他祭祀祝禱。大禹一定要祭祀鯀,是為了尊崇他的先人;打仗祭祀蚩尤,是為了尊奉他創立了新制。如果一定要選擇人來祭祀,那麼周公、孔子就沒有遺憾了。做兒子的尊奉父母,難道有根據功德把父親的神主遷人祧廟而祭祀伯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