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者,唐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縣主簿,與丞鄒滂、尉雷濟、裴寮同時。其秋,偉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連呼不應,而心頭微暖。家人不忍即斂,環而伺之。經二十日,忽長吁起坐,謂家(「家」原作「其」,據明抄本改。)人曰:「吾不知人間幾日矣!」曰:「二十日矣。」曰:「即(曰即二字原缺。據明抄本補)與我覷群官,方食膾否。言吾已蘇矣,甚有奇事,請諸公罷箸來聽也。」僕人走視群官,實欲食膾,遂以告,皆停餐而來。偉曰:「諸公敕司戶僕張弼求魚乎?」曰:「然。」又問弼曰:「魚人趙干藏巨鯉,以小者應命,汝於葦間得藏者,攜之而來。方入縣也,司戶吏坐門東,糾曹吏坐門西,方弈棋。入(「入」原作「人」,據陳校本改。)及階,鄒雷方博,裴啕挑實。弼言干之藏巨魚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殺乎?」遞相問,誠然。眾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殺之鯉,我也。」眾駭曰:「願聞其說。」曰:「吾初疾困,為熱所逼,殆不可堪。忽悶忘其疾,惡熱求涼,策杖而去,不知其夢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籠禽監獸之得逸。莫我知(明抄本知作「如」)也。漸入山,山行益悶,遂下游於江畔。見江潭深淨,秋色可愛;輕漣不動,鏡涵遠虛。忽有思浴意,遂脫衣於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以來,絕不復戲,遇此縱適,實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魚快也,安得攝魚而健游乎?』旁有一魚曰:『顧足下不願耳。』正授亦易,何況求攝?當為足下圖之。決然而去。未頃,有魚頭人長數尺,騎鯢來導,從數十魚,宣河伯詔曰:『城居水游,浮沉異道,苟非其好,則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跡思閒曠,樂浩汗之域,放懷清江;厭巘崿之情,投簪幻世。暫從鱗化,非遽成身。可權充東潭赤鯉。嗚呼!恃長波而傾舟,得罪於晦;昧纖鉤而貪餌,見傷於明。無或失身,以羞其黨,爾其勉之。』聽而自顧,即已魚服矣。於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從容;三江五湖,騰躍將遍。然配留東潭,每暮必復。俄而饑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見趙干垂鉤,其餌芳香,心亦知戒,不覺近口。曰:『我,人也,暫時為魚,不能求食,乃吞其鉤乎。』捨之而去。有頃,饑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戲而魚服。縱吞其鉤,趙干豈殺我?固當送我歸縣耳。』遂吞之。趙干收綸以出。干手之將及也,偉連呼之,幹不聽,而以繩貫我腮,乃繫於葦間。既而張弼來曰:『裴少府買魚,須大者。」干曰:「未得大魚,有小者十餘斤。』弼曰:『奉命取大魚,安用小者?』乃自於葦間尋得偉而提之。又謂弼曰:『我是汝縣主簿,化形為魚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聽,提之而行,罵亦不已,弼(「弼」原作「干」,據明抄本改。)終不顧。入縣門,見縣吏坐者弈棋,皆大聲呼之,略無應者,唯笑曰:『可畏(明抄本「可畏」作「好大」。)魚,直三四斤余。』既而入階,鄒雷方博,裴啕桃實,皆喜魚大。促命付廚。弼言干之藏巨魚,以小者應命。裴怒,鞭之。我叫諸公曰:『我是公(「公」原作「心」,據明抄本改。)同官,而今見殺,竟不相捨,促殺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顧,而付膾手,王士良者,方礪刃,喜而投我於几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使膾手也,因何殺我?何不執我白於官人?』士良若不聞者,按吾頸於砧上而斬之。彼頭適落,此亦醒悟,遂奉召爾。」諸公莫不大驚,心生愛忍。然趙干之獲,張弼之提,縣司之弈吏,三君之臨階,王士良之將殺,皆見其口動,實無聞焉。於是三君並投膾,終身不食。偉自此平愈,後累遷華陽丞,乃卒。(出《續玄怪錄》)
【譯文】
薛偉,在唐代乾元元年,擔任蜀州青城縣的主簿,與縣丞鄒滂、縣尉雷濟、裴寮同時在縣裡任職。這一年的秋天,薛偉病了七天,忽然氣息微弱彷彿要死了,連連呼叫他也不答應。可是他心頭還溫暖,家裡人不忍心馬上下葬,圍著他等他醒來。過了二十天,薛偉忽然長歎一口氣坐了起來,對家裡的人說:「我不知道人間已經過了多少日子?」家裡人回答說:「二十天了。」他又說:「立即替我去看看各位官員,剛才吃過切碎的魚沒有?告訴他們我已經醒過來了,有件奇怪的事,請他們放下筷子來聽我說。」僕人跑去找那些官員,見他們正想吃切碎的魚,就告訴他們薛偉甦醒過來的事,他們全都停下吃喝來到薛偉身邊。薛偉說:「你們命令司戶僕張弼去找魚了嗎?」回答說是的。他又對張弼說:「漁夫趙干藏起大鯉魚,用小魚來應付差事,你在葦草叢中找到了藏起來的大魚,就帶著它回來了。你正要進入縣裡的時候,司戶的官吏坐在門東,扯住曹吏坐在門西正在下棋,進門走上台階,看見鄒、雷二人正在玩博戲,裴寮在吃桃子。你說趙干藏起大魚的事,裴五命人鞭打趙干。你把魚交給廚工王士良之後,高興地殺了魚。挨個人問,果然如此。大家說:「你怎麼知道的?」薛偉說:「剛殺的鯉魚,就是我。」大家吃驚地說:「這是怎麼回事?請你詳細地說說。」薛偉說:「我剛得病時,渾身發燒,折磨得我實在有點受不了。我忽然悶得忘了自己的病,怕熱求涼,拄著枴杖離開了家。當時我不知道這是個夢。走出城郭以後,心裡很舒坦,就像籠子裡的飛禽和檻欄裡的野獸得到自由一樣,沒有人能懂得我的心情。我漸漸地走進山裡,在山路上行走更加煩悶,就下山在江邊遊玩,看見江潭又深又淨,秋天的景色很可愛,水面上一點波紋也沒有,江面象鏡子一樣把遠近景物和天空都倒映出來。我忽然有了洗澡的想法。就把衣服脫在岸邊,跳進水裡去了。自己從小就喜歡游泳,長成大人以來,再也沒有玩過游水,遇到這個自由舒適的環境,實在是正合我意。於是,我便脫口說道:『人游得不如魚快,怎麼才能騎著魚盡情地遊玩呢?』我的身邊有一條魚說:『只怕你不願意,其實讓你變成魚都很容易,何況想騎著魚呢?我應當為你去辦這件事。』說完,它急忙就離開了。不久,有個好幾尺長的魚頭人,騎著鯢游來,幾十條魚前呼後擁。魚頭人宣讀河伯的詔書說:『住在城裡的人到水裡來遊玩,一浮一覺道理是不同的。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愛好,就一定不明白游水的道理。薛主簿崇尚到深水裡遊玩,心裡也想過過清閒曠達的日子,嚮往漫無邊際的水的王國。想盡情地在清江裡遨遊,厭惡山野生活,想把身外之物扔在虛幻的人世,暫時變成長鱗魚類,不是完全變魚。那麼,你可以暫且化作東潭裡的紅鯉魚。唉,這條紅鯉魚依仗著千里碧波而撞翻舟船,在陰司裡犯了過錯;又因貪吃,為纖鉤上的魚餌迷惑,在陽世間被人殺傷。你可不要因一時的失誤,給同類帶來羞恥,你要勉力去做。』我一邊聽一邊看著自己就這樣漸漸變成了魚。於是我放任身體到處遊玩,心裡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水波之上和深潭之底,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從容遊玩的。三江五湖,任我飛騰跳躍,幾乎走遍了,可是河伯讓我住在東潭,每到晚上一定要回到東潭去。不久,一天我覺得很餓,找不到吃的,順著船遊走,忽然看見趙干在垂鉤釣魚,魚餌很芳香,我心裡也知道要戒備,身子卻不知不沉地靠近了魚餌。心想:我是人,暫時變成魚,因為找不到吃的就吞那個釣鉤嗎?我扔下魚餌走了。不一會,餓得更厲害,心裡想:我是個當官的,因遊戲而變成魚,縱使吞了釣鉤,趙干也不敢殺我,一定會送我回縣裡去的!於是就吞下了魚餌。趙干收起釣魚線,我就露出水面,他的手即將握住我的時候,我連連呼喊他,他不聽我的話,卻用繩穿過我的腮,把我拴在葦草之中,不久張弼來說:『裴少府要買魚,需要買大魚。』張干說:『還未釣到大魚,有十多斤小魚。』張弼說:『我按照命令買大魚,怎麼能買小魚呢?』他就自己在葦草叢中找到了我變成的那條紅鯉魚。我對張弼說:『我是你們縣的主簿,變成魚在江裡遊玩,為什麼不對我行禮?』張弼也不聽,提著我就走,還不停地罵趙干。張弼始終不曾回頭,進入縣城大門時,看見縣吏坐著下棋,我向他們大聲喊叫,沒有一個答應的,只是笑著說:「可怕的大魚,有三四斤多。」他不一會就走上台階,鄒滂和雷濟正在下棋,裴寮在吃桃子,都很喜歡我這條大魚,急忙讓交給廚師。張弼說了趙干藏起大魚,用小魚應付的事,裴寮生氣了,用鞭子打趙干。我對各位說:『我是你們的同僚,可是今天被殺,竟然不讓放了我,反而催促殺死我,這是仁愛之心嗎?我哭泣著大叫,三位也不看我,卻把我交給廚師王士良。王士良正在磨刀,看見我,高興地把我放在案板上。我又叫喊說:『王士良!你是我常常使用的廚師,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不拿著我去向縣令說明白?』王士良像是沒有聽見,在案板上,按住我的頭頸用刀斬開,那邊魚頭才掉下來,這邊我也醒了,於是叫來大家。」各位客人沒有不大吃一驚的,心裡生出慈愛不忍之心。可是趙干釣他,張弼提他,下棋的縣吏們以及王士良準備殺他,全都只是看見他的口動,實在是沒聽到他說話。因此三位同僚一起放下切碎的魚肉,並且終身不再吃魚。薛偉從此病也好了,後來多次提升職務,一直到華陽縣的縣丞才死。
卷第四百七十二 水族九(龜)
龜
陶唐氏 禹 葛洪 張廣定 贛縣吏 郗了 孟彥暉 營陵 興業寺
唐太宗 劉彥回 吳興漁者 唐明皇帝 寧晉民 史論 徐仲 高崇文
汴河賈客 南人 閻居敬 池州民 李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