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480 第十二卷 紉針》古文翻譯

原文

虞小思,東昌人。居積為業。妻夏,歸寧返,見門外一嫗,偕少女哭甚哀。夏詰之,嫗揮淚相告。乃知其夫王心齋,亦宦裔也。家中落,無衣食業,浼中保貸富室黃氏金,作賈。中途遭寇,喪貲,幸不死。至家,黃索償,計子母不下三十金,實無可准抵。黃窺其女紉針美,將謀作妾。使中保質告之:如肯可,折債外,仍以廿金壓券。王謀諸妻。妻泣曰:「我雖貧,固簪纓之冑。彼以執鞭發跡,何敢遂媵吾女!況紉針固自有婿,汝烏得擅作主!」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與王投契,生男阿卯,與褓中論婚。後孝廉官於閩,年餘余而卒。妻子不能歸,音耗俱絕。以故紉針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遂無詞,但謀所以為計。妻曰:「不得已,其試謀諸兩弟。」──蓋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職,兩孫田產尚多也。

次日,妻攜女歸告兩弟,兩弟任其涕淚,並無一詞肯為設處。范乃號啼而歸。適逢夏詰,且訴且哭。夏憐之。視其女,綽約可愛,益為哀楚。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當竭力。」范未遑謝,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籌思曰:「雖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復大難。當典質相付。」母子拜謝。夏以三日為約。別後,百計為之營謀,亦未敢告諸其夫。三日,未滿其數;又使人假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實告。又訂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並置床頭。

至夜,有盜穴壁,以火入。夏覺,睨之,見一人臂跨短刀,狀貌兇惡。大懼,不敢作聲,偽為睡者。盜近箱,意將發扃。回顧夏枕邊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燈解視;乃入腰橐,不復胠篋而去。夏乃起呼。家中惟一小婢,隔牆呼鄰,鄰人集而盜已遠。夏乃對燈啜泣。見婢睡熟,乃引帶自經於欞間。天曙婢覺,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聞奔至,詰婢始得其由,驚涕營葬。時方夏,屍不僵,亦不腐。過七日,乃殮之。既葬。紉針潛出,哭於其墓。暴雨忽集,霹靂大作,發墓,紉針震死。虞聞,奔驗,則棺木已啟,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見女屍,不知為誰。夏審視,始辨之。方相駭怪。未幾,范至,見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聞夫人自縊,日夜不絕聲。今夜語我,欲哭於殯宮,我未之應也。」

夏感其義,遂與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謝。虞負妻歸,范亦歸告其夫。聞村北一人被雷擊死於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賊。」俄聞鄰婦哭聲,乃知雷擊者即其夫馬大也。村人白於官,拘婦械鞫,則范氏以夏之措金贖女,對人感泣,馬大賭博無賴,聞之而盜心遂生也。官押婦搜贓,則止存二十數;又檢馬屍得四數。官判賣婦償補責還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償債主。葬女三日,夜大雷電以風,墳復發,女亦頓活。不歸其家,往扣夏氏之門,蓋認其墓,疑其復生也。夏驚起,隔扉問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紉針耳。」夏駭為鬼,呼鄰媼詰之,知其復活,喜內入室。女自言:「願從夫人服役,不復歸矣。」夏曰:「得無謂我損金為買婢耶?汝葬後,債已代償,可勿見猜。」

女益感泣,願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兒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從女意,即以屬夏。范去,夏強送女歸。女啼思夏。王心齋自負女來,委諸門內而去。夏見,驚問,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見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無子女,又見女依依憐人,頗以為歡。女紡績縫紉,勤勞臻至。夏偶病劇,女晝夜給役。見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時有啼痕。向人曰:「母有萬一,我誓不復生!」夏少瘳,始解顏為歡。夏聞流涕,曰:「我四十無子,但得生一女如紉針亦足矣。」夏從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為行善之報。居二年,女益長。虞與王謀,不能堅守舊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無雙。此言出,問名者趾錯於門,夫妻為揀。富室黃某亦遣媒來。虞惡其為富不仁,力卻之。為擇於馮氏。馮,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將告於王;王出負販未歸,遂徑諾之。黃以不得於虞,亦托作賈,跡王所在,設饌相邀,更復助以資本,漸漬習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與訂盟。

既歸,詣虞,則虞昨日已受馮氏婿書。聞王所言,不悅,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債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無顏,托人告黃以馮氏之盟。黃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約在先,彼約在後,何得背盟!」遂控於邑宰,宰意以先約判歸黃。馮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復預聞,且某有定婚書,彼不過杯酒之談耳。」宰不能斷,將惟女願從之。黃又以金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餘不決。一日,有孝廉北上,公交車過東昌,使人問王心齋。適問於虞,虞轉詰之,蓋孝廉姓傅,即阿卯也。入閩籍,十八已鄉薦矣。以前約未婚。其母囑令便道訪王,問女曾否另字也。

虞大喜,邀傅至家,歷述所遭。然婿遠來數千里,患無憑據。傅啟篋出王當日允婚書。虞招王至,驗之果真,乃共喜。是日當官覆審,傅投刺謁宰,其案始銷。涓吉約期乃去。會試後,市幣帛而還,居其舊第,行親迎禮。進士報已到閩,又報至東,傅又捷南宮。復入都觀政而返。女不樂南渡,傅亦以廬墓在,遂獨往扶父柩,載母俱歸。又數年,虞卒,子才七八歲,女撫之過於其弟。使讀書,得入邑庠,家稱素封,皆傅力也。

異史氏曰:「神龍中亦有遊俠耶?彰善癉惡,生死皆以雷霆,此『錢塘破陣舞』也。轟轟屢擊,皆為一人,焉知紉針非龍女謫降者耶?」

聊齋之紉針白話翻譯:
東昌人虞小思,經商為業。妻子夏氏,一天從娘家回來,走到自家門口,見一老太太和一個少女正哭得十分悲傷。夏氏好奇地詢問緣故,老太太揮淚訴說了一番。原來,老太太的丈夫叫王心齋,本是官宦後代。後來家道衰落,無法謀生,便央求人擔保,借了富戶黃某家的銀子去做買賣。途中碰上強盜,錢財全被搶光,僥倖保住條命逃回家來。黃某天天索債,連本帶息共有三十多兩銀子,家裡實在沒東西抵債。黃某窺視到王心齋的女兒紉針生得很美,便想弄到手做妾。讓保人去告訴王心齋:如果願意拿女兒頂債,除原來的欠帳一筆勾銷外,另外再給二十兩銀子。王心齋拿不定主意,去跟妻子商量。妻子哭著說:「我們雖然貧困,也是官宦人家的後裔。那黃某靠做奴僕發家,怎敢讓我的女兒去給他做小老婆!況且,紉針早就有了女婿,你可不能擅自作主啊!」先前,本縣傅舉人的兒子,和王心齋很投機,生了個兒子叫阿卯,兩家便訂下了「娃娃親」。後來。傅舉人去了福建做官,一年多就死在任上。妻子兒女回不來老家,與王家也就斷絕音訊了。因此,紉針長到十五歲,還沒嫁人。妻子提到這件事,王心齋無話可說,長吁短歎,合計著如何才能還上黃某的債。妻子說:「實在沒法的話,我回娘家跟我的兩個弟弟商量商量,請他們幫助。」王心齋的妻子姓范,她祖父曾在京城做過官,有兩個孫子,家裡富有田產。第二天,范氏帶著女兒紉針回了娘家,央求兩個弟弟接濟,兩個弟弟卻任憑她傷心地流淚,連一句想幫忙的話都沒有。范氏無法,大哭著返了回來,正好碰上夏氏詢問,便又連說帶哭地訴說了一番。

夏氏聽後,非常憐憫母女二人。見那少女生得柔媚可愛,心裡更感到酸楚。便將她們母女請到自己家,用酒飯招待。安慰她們說:「你們娘倆不要難過,我一定盡力幫助你們!」范氏還沒來得及致謝,女兒紉針已哭著跪倒在地。夏氏更加憐惜她,籌思著說:「我雖然略有點積蓄,但要拿出三十兩銀子也很困難,只得靠典當東西湊錢了。」母女再三拜謝。夏氏和她們約定三天後來取錢。范氏母女走後,夏氏想方設法籌錢,也沒敢告訴丈夫。三天後,仍沒湊齊三十兩銀子,便打發人回娘家去跟母親借錢。這時,范氏母女卻已來了。夏氏告訴她們實情,讓她們第二天再來。傍晚,銀子借來了,夏氏便將銀子連同原來的那些一塊包起來,放在床頭上。到了夜晚,有個強盜鑽透牆壁,舉著燈進入屋內。夏氏驚醒過來,微微睜眼一看,見一個人胳膊上挎著短刀,相貌十分兇惡。夏氏非常害怕,假裝睡著,大氣不敢出。強盜走近箱子,像是要撬鎖,一回頭,發現夏氏枕頭邊上有個小包裹,一探身抓了去,在燈下解開看了看,便放進了腰包裡。也不再開箱子,逕自走了。夏氏連忙起身呼救。家裡只有一個小丫頭,聽見喊聲,忙隔牆去招呼鄰居。等鄰居們都跑過來,強盜早已無影無蹤了。夏氏丟失了銀子,對著燈哭泣著,覺得沒法向范氏母女交待。見小丫頭已經睡熟,便在窗欞上上吊自殺了。

天剛亮,丫頭發現了吊著的夏氏,驚懼地喊人解救。救下來一看,四肢早已冰涼了。虞小思聽到消息,忙趕回家來,詢問小丫頭,才得知事情經過,痛哭著辦理喪事。當時正是夏天,夏氏的屍體既不僵,也不腐爛。過了七天,才入了斂。埋葬後,紉針偷偷地從家裡跑出來,到夏氏的墳墓上痛哭。正哭著,忽然雷電大作,暴雨傾盆,霹靂一聲,將夏氏的墳炸開,紉針也被震死了。虞小思聽說,奔到妻子墳上察看,只見棺材已打開,妻子正在裡面呻吟,忙抱了出來。見旁邊還有具女屍,不認識是誰。醒過來的夏氏仔細看了看,才認出是紉針。二人大感驚駭奇怪。不一會兒,范氏跑了來,發現女兒已死,哭著說:「我本來就懷疑她在這裡,果然沒錯!聽到夏夫人的死訊後,她就日夜啼哭。今晚告訴我,想來墳上哭祭,我沒答應.她就自己跑來了。」夏氏為紉針的情誼所感動,跟丈夫說了說,就用葬自己的棺材和墓穴葬了紉針。范氏拜謝。

虞小思背著妻子回了家,范氏也回去告訴丈夫經過。這時,聽人說村北有個人被雷劈死在路上,身上還寫著行字:「偷夏氏銀子的賊!」一會兒聽到鄰居的妻子號哭。才知雷打死的強盜就是她的丈夫馬大。村裡有人忙告了官府,官府將馬大的老婆捉了去詢問,才得知其中原委。原來,范氏因為夏氏答應替她出錢贖女兒,感激地哭著對別人說了。馬大本是個賭徒無賴,聽說後便萌生了偷盜夏氏銀子的念頭。官府便押著這個婦人去她家搜尋贓物。只搜出二十兩銀子。又從馬大屍體上搜出了四兩。官府判決將馬妻賣了,湊齊失盜的銀子數,還給了虞小思。夏氏更加喜歡,仍將銀子如數給了范氏,讓她還給債主。

葬了紉針三天後,夜晚忽然狂風呼嘯,電閃雷鳴,將墳墓再次震開,紉針也活了過來。她也不回家,逕直去敲夏氏的門。原來紉針認出了葬自己的地方本是夏氏的墳,所以懷疑她已經復活了。夏氏聽到敲門聲,驚醒過來,隔著門問是誰。紉針說:「夫人果然活了嗎?我是紉針啊!」夏氏聽了,驚駭不已,以為是鬼。忙招呼鄰居家的老太太一塊詢問,才知道紉針真的又活了,忙高興地讓她進屋。紉針對夏氏說:「我願意留下來服侍夫人,不想再回家了。」夏氏說:「你莫不是懷疑我出錢是為了買奴婢嗎?你葬了後,我已經替你家還了債。請你不要猜疑。」紉針越發感激,哭泣著,要認夏氏為母親。夏氏不答應,紉針哀求說:「女兒能操勞家務,不會吃閒飯的!」天明後,夏氏去告訴范氏紉針復活的事。范氏大喜,急忙趕來,也順從了女兒的意思,讓女兒拜夏氏為母。范氏回家後,夏氏又把紉針強送回了家。紉針啼哭著思念夏氏。王心齋便背著女兒來到夏氏家,把她放到門內自己走了。夏氏看見紉針,驚訝地問她怎麼來的,得知緣故後便放了心,收下了這個女兒。紉針看見虞小思過來,急忙下拜,稱他父親。虞小思本來就沒有子女,又見紉針楚楚動人,心裡很是高興。從此後:紉針紡線織布,縫補衣服,十分勤苦。一次,夏氏偶然生病,紉針晝夜侍奉。見夏氏不吃飯,自己也不吃,臉上常常帶著淚痕,跟人說:「母親萬一有個好歹,我也決不再活了!」夏氏的病好轉後,紉針才露出了笑容。夏氏聽說後,哭著說:「我四十多了沒有孩子,能生個女兒像紉針一樣,我也就滿足了!」夏氏從沒生育,一年後,忽然生了個兒子。人們都說這是行善的報答。

又過了兩年,紉針越發大了。虞小思跟王心齋商量,不能死守過去跟傅家的婚約。王心齋說:「女兒在你家,婚姻大事一切由你作主!」紉針這年十七歲,賢惠美麗,舉世無雙,要嫁人的消息一傳出,來提親的人踢破了門檻。虞小思夫妻挑來揀去,極力要選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富戶黃某也派了媒人來提親,虞小思厭惡他為富不仁,堅決拒絕,而是選中了馮家的兒子。馮某,本是縣裡的名士,兒子既聰明,文章又寫得好。虞小思想把自己選擇的結果告訴王心齋,王卻外出做買賣沒回來。虞小思便自己作主,跟馮家訂下了親事。黃某沒有得逞,便也假托外出做買賣,找到了王心齋,擺下酒宴請他喝酒,還資助了他一些本錢。二人漸漸融洽起來,黃某便吹噓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聰明,要自己做媒給兒子提親。王心齋感激黃某的資助,又仰慕他的富有,便答應了。回家後,去告訴虞小思。虞卻已在昨天接受了馮家的婚書,聽了王心齋的話,很不高興,讓女兒出來,告訴她情形。女兒生氣地說:「黃債主是我們的仇家!讓我侍奉他們,我只有一死!」王心齋很慚愧,托人去告訴黃某虞小思已答應了馮家的婚事。黃某大怒,說:「那女子姓王,不姓虞!我有約在先,他提親在後,怎麼能背棄盟約!」於是,向縣衙告了狀。縣令因為黃某有約在先,要將紉針判給黃家。馮家不服,說:「王心齋把女兒托忖給虞家,親口說婚姻大事由虞家作主;況且,我有訂婚書,而黃某跟王某不過是幾句酒話罷了!」縣令聽了,一時不能判決,便想聽憑紉針所願。黃某忙用重金賄賂縣令,求他偏袒自己。因此,這事一直拖了一個多月也沒最後判定。

一天,有個舉人北上進京趕考,坐著公車路過東昌,派入打聽王心齋,正好問到虞家。虞小思反問來人,得知那舉人姓傅,就是當年的阿卯。他已經入了福建籍,十八歲時就鄉試考中了舉人。因為以前跟王家有婚約,所以一直沒有娶親。這次北上趕考,他的母親特意囑咐他順便訪查王家的下落,打聽一下紉針是不是已經嫁了人。虞小思聽說後大喜。把傅舉人請到家中。詳細講述了紉針這些年來的遭遇。但女婿自千里以外的地方趕來,苦於沒有憑證。傅阿卯便打開一個箱子,拿出了當年王家給的許婚書。虞小思忙叫了王心齋來,檢驗了檢驗,果然不錯。大家都很高興。這天,縣令複審紉針一案,阿卯投進名帖,拜見縣令,說明了情況,縣令便撤銷了這個案子。阿卯跟王家約下婚期,又繼續北上了。

不久,阿卯參加會試回來。買了很多禮品,在他原來的家住下,跟紉針成了親。這時,阿卯考中進士的喜報已經報到了福建,接著又報來東昌,會試又考中了,接著是入京觀政。從京城回來後。紉針不願到南方去。阿卯也因為舊宅祖墳都在這裡,於是自己南下迎回父親的棺木,用車裁著母親一同遷來老家。

又過了幾年,虞小思去世了,兒子才七八歲。紉針撫養著他,比待自己的親弟弟還好,讓他讀書,進了縣學。家裡也很富有,這一切都是靠阿卯的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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