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醫精誠》
張湛曰:夫經方之難精,由來尚已。今病有內同而外異,亦有內異而外同,故五臟六腑之盈虛,血脈榮衛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先診候以審之。而寸口關尺,有浮沉弦緊之亂;俞穴流注,有高下淺深之差;肌膚筋骨,有厚薄剛柔之異。唯用心精微者,始可與言於茲矣。今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於至粗至淺之思,豈不殆哉?若盈而益之,虛而損之,通而徹之,塞而壅之,寒 而冷之,熱而溫之,是重加其疾,而望其生,吾見其死矣。故醫方卜筮,藝能之難精者也。既非神授,何以得其幽微?世有愚者,讀方三年,便謂天下無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無方可用。故學者必須博極醫源,精勤不倦,不得道聽途說,而言醫道已了,深自誤哉!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 ,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淒愴,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飢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行跡之心,如此可做蒼生大醫,反之則是含靈巨賊。
自古明賢治病,多用生命以濟危急。雖曰賤畜貴人,至於愛命,人畜一也。損彼益己,物情同患,況於人乎?夫殺生求生,去生更遠,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為藥者,良由此也。其虻蟲水蛭之屬,市有先死者,則市而用之,不在此例。只如雞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處,不得已隱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為大哲,亦所不及也。其有患瘡痍下痢,臭穢不可瞻視,人所惡見者,但發慚愧淒憐憂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夫大醫之體,欲得澄神內視,望之儼然,寬裕汪汪,不皎不昧,省病診疾,至意深心,詳察形候,纖毫勿失,處判針藥,無得參差,雖曰病宜速救,要須臨事不惑,唯當審諦覃思,不得於性命之上,率而自逞俊快,邀射名譽,甚不仁矣。又到病家,縱綺羅滿目,勿左右顧盼;絲竹湊耳,無得似有所娛;珍羞迭薦,食如無味;醽醁(linglu)兼陳,看有若無。所以爾者夫一人向隅滿堂不樂而況病人苦楚不離斯須而醫者安然歡娛傲然自得茲乃人神之所共恥至人之所不為斯蓋醫之本意也。
夫為醫之法,不得多語調笑,談謔喧嘩,道說是非,議論人物,炫耀聲名,訾毀諸醫,自矜己德,偶然治差一病,則昂頭戴面,而有自許之貌,謂天下無雙,此醫人之膏肓也。老君曰:人行陽德,人自報之;人行陰德,鬼神報之;人行陽惡,人自報之,人行陰惡,鬼神害之。尋此貳途,陰陽報施,豈誣也哉?
所以醫人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但作救苦之心,於冥運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又不得以彼富貴,處以珍貴之藥,令彼難求,自眩功能,諒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濟,故亦曲碎論之,學者不可恥言之鄙俚也!
晉代學者張湛說:「經典的醫方難以精通,由來已經很久了。」這是因為疾病有內在的病因相同而外在症狀不同,和內在的病因不同而外在症狀相同的緣故。因此,五臟六腑是充盈還是虛損,血脈營衛之氣是暢通還是阻塞,本來就不是單憑人的耳朵眼睛所能瞭解得到的,一定先要診脈來瞭解它。但寸關尺三部脈象有浮、沉、弦、緊的不同;腧穴氣血的流通輸注,有高低淺深的差別。肌膚有厚薄、筋骨有強壯柔弱的區分,只有用心精細的人,才可以同他談論這些道理。如果把極精細、極微妙的醫學道理,用最粗略最浮淺的思想去探求它,難道不是很危險嗎?如果實證卻用補法治它,虛證卻用瀉法治它;氣血通利的卻還要去疏通它,明明不順暢卻還要去阻塞它;寒證卻給他用寒涼藥,熱證卻給他用溫熱藥。這些治療方法是在加重病人的病情,你希望他能痊癒,我卻看到他更加危重了。所以醫方、占卜,是難以精通的技藝。既然不是神仙傳授,憑什麼能懂得那深奧微妙的道理呢?世上有些愚蠢的人,讀了三年醫方書,就誇口說天下沒有什麼病值得治療;等到治了三年病,才知道天下沒有現成的方子可以用。所以學醫的人一定要廣泛深入地探究醫學原理,專心勤奮不懈怠,不能道聽途說,一知半解,就說已經明白了醫學原理。如果那樣,就大大地害了自己呀!
凡是品德醫術俱優的醫生治病,一定要安定神志,無慾念,無希求,首先表現出慈悲同情之心,決心拯救人類的痛苦。如果有患病苦來求醫生救治的,不管他的貴賤貧富,老幼美醜,是仇人還是親近的人,是交往密切的還是一般的朋友,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是愚笨的人還是聰明的人,一律同樣看待,都存有對待最 親近的人一樣的想法,也不能瞻前顧後,考慮自身的利弊得失,愛惜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到病人的煩惱,就像自己的煩惱一樣,內心悲痛,不避忌艱險、晝夜、寒暑、飢渴、疲勞,全心全意地去救護病人,不能產生推托和擺架子的想法,像這樣才能稱作百姓的好醫生。與此相反的話,就是人民的大害。
自古以來,有名的醫生治病,多數都用活物來救治危急的病人,雖然說人們認為畜牲是低賤的,而認為人是高貴的,但說到愛惜生命,人和畜牲都是一樣的。損害別個有利自己,是生物之情共同憎惡的,何況是人呢!殺害畜牲的生命來求得保全人的生命,那麼,離開「生」的道義就更遠了。我這些方子不用活物做藥的原因,確實就在這裡!其中虻蟲、水蛭這一類藥,市上有已經死了的,就買來用它,不在此例。只是像雞蛋這樣的東西,因為它還處在成形前的狀態,一定遇到緊急情況,不得已而忍痛用它。能不用活物的人,這才是能識見超越尋常的人,也是我比不上的。如果有病人患瘡瘍、瀉痢,污臭不堪入目,別人都不願看的,醫生只能表現出從內心感到難過的同情、憐憫、關心的心情,不能產生一點不快的念頭,這就是我的志向。
一個德藝兼優的醫生的風度,應能使思想純淨,知我內省,目不旁視,看上去很莊重的樣子,氣度寬宏,堂堂正正,不卑不亢。診察疾病,專心致志,詳細瞭解病狀脈候,一絲一毫不得有誤。處方用針,不能有差錯。雖然說對疾病應當迅速救治,但更為重要的是臨證不惑亂,並應當周詳仔細,深入思考,不能在人命關天的大事上,輕率地炫耀自己才能出眾,動作快捷,獵取名譽,這樣做就太不仁德了!還有到了病人家裡,縱使滿目都是華麗的鋪設,也不要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琴瑟簫管之聲充斥耳邊,不能為之分 心而有所喜樂,美味佳餚,輪流進獻,吃起來也像沒有味道一樣,各種美酒一併陳設出來,看了就像沒看見一樣。所以這樣做的原因,因為只要有一個人悲痛,滿屋子的人都會不快樂,更何況病人的痛苦,一刻也沒有離身。如果醫生安心無慮地高興娛樂,傲慢地洋洋自得,這是人神都認為可恥的行為,道德高尚的人所不做的事,這些大概就是醫生的基本品德吧。
作醫生的準則,應該是慎於言辭,不能隨意跟別人開玩笑,不大聲喧嘩,談說別人的短處,炫耀自己的名聲,誹謗攻擊其他醫生,藉以誇耀自己的功德。偶然治好了一個病人,就昂頭仰面,而有自我讚許的樣子,認為自己天下無雙,這些都是醫生的不可救藥的壞毛病。
老子說:「一個人公開地有德於人,人們自然地會報答他;一個人暗中有德於人,鬼神會報答他。一個人公開地作惡於人,人們自然會報復他;一個人暗中作惡於人,鬼神會來害他。」探求這兩個方面的行為,陽施有陽報,陰施有陰報,難道是騙人的嗎?
所以醫生不能依仗自己的專長一心謀取財物,只要存有救濟別人痛苦的想法,(積下陰德)到陰曹地府之中,自會感到是多福的人了。還有,不能因為別人有錢有地位,就任意給他開珍貴的藥物,讓他難以找到,來炫耀自己的技能,這確實不符合儒家的忠恕之道。我志在救護幫助世人,所以瑣碎地談論了這些。學醫的人不能因為我說得粗俗而感到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