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賺》
鄭板橋先生,書法鍾王,參以米蔡,轉似篆隸;畫則得所南甕家法,更參以徐青籐老人,揮灑雄傑之致,便卓然大家。
其時,商家因鹽政都轉,鹹重先生,遂爭求先生書畫,以為榮。各商皆得之,唯商人某甲,出身微賤,賦性尤鄙,先生惡之,雖重值,誓不允所請。某甲自顧廳事,無先生尺楮零縑,私衷羞恧,百計求之,終不得。
先生性好游。一日,攜短僮,信步出東郭,漸至無人蹤。視亂墳叢葬間,隱隱有屋角。再一回頭,則有小村落在焉。茅屋數椽,制絕精雅,又無牆垣,即至門首。
始見主人出,彼此略敘述,語頗投契。問叟名氏,曰:「老夫甄姓,西川人,流寓於此。」須臾問:「先生能飲乎?」曰:「能。」曰:「盤餐市遠無兼味,奈何?」既而自思曰:「釜中狗肉甚爛,然非所以款高賢。」先生性嗜此,聞之垂涎,曰:「僕最喜狗肉,是亦願狗生八足者。」叟曰:「善。」先生起敬曰:「請浮一大白,僕恨相見晚矣!」視日已下山,先生辭退。叟殷殷送過橋曰:「僕與君,同一不合時宜者,如有餘暇,可著屐過我。」
交月餘,漸與談詩詞,皆得妙諦,唯絕口不論書畫。先生一日不能忍,告叟曰:「翁亦知某善書畫乎?」曰:「不知。」曰:「自信沉迷於此,已三折肱。近今士大夫,頗有嗜癡癖,爭致拙作,甚非易事。翁素壁既空空,何不以素楮使獻所長,亦藉酬東道誼?」曰:「勸君且進一杯,呼兒磨墨,頃既相逢,何敢失之交臂。」先生投袂而起,視齋中筆墨紙硯已就,即為揮毫,頃刻十餘幀,然後一一書款。叟曰:「小泉乃怪叟字,請賜呼,榮甚。」先生詫曰:「何翁雅人,與賤商某甲同號?」叟曰:「偶相同耳。魯有兩曾參,同名何害?要有清濁之辨耳。」先生信以為實,即書「小泉」二字與之,旋又暢飲,歸則已二鼓矣,同人問何之,先生盛誇叟。
翌晨,眾果偕去,則茅舍全無,唯一灣流水,滿地餚核而已。先生大驚,以為遇鬼;旋豁然悟,大歎曰:「商人狡獪,竟能仿蕭翼故事,賺我書畫耶!」歸則使人潛偵,某甲家則已滿壁懸掛,墨瀋淋漓猶未干也。
(選自《夜雨秋燈錄》,有刪改)
鄭板橋先生,書法上學習鍾繇和王羲之,並參照米芾和蔡襄,從而變化為近似篆書和隸書的字體;繪畫上則吸取了鄭所南先生的家傳技法,又借鑒了徐渭老人揮灑雄渾的風格,於是成為高超的大師。
當時,商人們因為鹽政、鹽運使全都敬重鄭板橋先生,便都爭著求取先生的畫,引以為榮。每個商人都求得了,只有商人某甲,因為出身低賤,秉性特別庸俗,先生很厭惡他,雖然願意出高價錢,鄭板橋先生卻發誓不答應他的請求。某甲自己看到客廳上沒有鄭先生的半點墨跡,心裡感到羞辱慚愧,千方百計想把字畫弄到手,最終卻不能得到。
鄭板橋先生生性喜歡遊玩,一天,他帶著書僮,漫步出了東城,漸漸直(走)到了沒有人跡的地方。看到在叢葬的亂墳堆裡,隱隱約約露出房屋的一角。再一回頭,有一個小村莊坐落在那裡。有幾間茅屋,房屋蓋得非常精緻雅致,四周又沒有圍牆,(他們)就(走)到了門口。
這才看到主人出來,他們稍微寒暄了幾句,話很投機。鄭板橋便問老者的姓名,說:「老夫姓甄,四川人,漂泊到此。」過了一會兒,老人問:「先生能飲酒嗎?」鄭板橋說:「能。」他又說:「這兒離集市太遠,買不到什麼下酒菜,怎麼辦?」過了一會兒,自己思量說:「鍋中的狗肉很爛,但是這東西不是用來招待貴客的。」鄭板橋生性愛吃狗肉,聽到這話饞涎欲滴,說:「我喜愛吃狗肉,因為這個我希望狗生八條腿呢。」老者說:「好哇。」鄭板橋先生肅然起敬說:「請飲一大杯酒,我真遺憾和你相見恨晚了!」看看太陽已經下山了,鄭板橋先生才告辭回去。老者情意懇切地送先生過橋,說:「我和您,同樣是不合時宜的人,如有空閒,可常來看望我。」
交往了一個多月,鄭板橋逐漸和老者談起詩詞,老者都能領會其中的精妙之處;只是絕口不談論書畫。鄭板橋有一天耐不住了,告訴老者說:「老翁也知道我擅長書畫嗎?」老者說:「不知道。」鄭板橋說:「我自信沉迷於書畫,已經悟出了道理,掌握了要領。如今的士大夫都有一種乖僻嗜好,急著要得到我的作品,這是很不容易的事。老先生白壁粉牆上既然空蕩蕩的,為何不拿白紙來,讓我獻出自己的特長,也借此酬謝您這位東道主的一番情誼。」老者說:「請您再喝一杯酒,我喊童兒磨墨。此刻既然相遇了,怎敢失去這大好機會呢!」鄭板橋先生擺動衣袖(即刻)站了起來,看到書齋中筆墨(已經備好,)立即為他揮毫走筆,很快就成了十多幅,然後一幅幅落款。老者說:「小泉,是我怪叟的字,請您這樣來稱呼我,也就非常(榮)幸。」鄭板橋詫異地問:「為什麼老先生這樣的雅人,竟和卑賤的商人某甲同一個字號?」老者說「偶然相(同)罷了。魯國有兩個曾參,同一個名字有什麼妨礙?關鍵是要分別出清濁來啊!」鄭先生信以為真,隨即題上「小泉」二字贈給了他。接著他們又開懷暢飲,回來(歸)時已是二更時分了。
和鄭先生一夥的人(同事)問他到哪裡去了,鄭板橋先生極力誇讚老者。第二天一大早,大家果然(真的與他)一道前去,那裡的茅屋已全然不見,只有一條溪水,滿地都是吃過的殘羹剩菜罷了。鄭先生大為驚訝,以為遇見了鬼。很快他就恍然大悟,大聲感歎道:「商人狡詐,竟然能仿照以前蕭翼騙取王羲之《蘭亭帖》的手段,來騙取我的書畫啊!」回來後就派人偷偷去某甲家偵察,果然他家已滿牆掛著鄭板橋的字畫,墨汁濕淋淋的,還沒有千(干)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