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山人潛夫傳》
山人名潛,字潛夫,揚之通州人也。生即聰敏異常兒,顧授以經生家言,則恚甚,不肯讀。或投詩賦古文辭,則大喜,晝夜疾讀不輟。間操筆為之,則大工。山人雖名家子孫,然家實貧,性又不善治生產。婦,裡中小家子也,庸奴其夫,日求去。婦既去,山人貧益甚,僅僅拾橡剉薦以自給。性卞急,與人語,稍抵牾,輒謾罵。食物多禁忌,間會食,食器中有非山人所素食者,輟叱去,不顧也。裡中兒爭匿笑之。
裡兒既多訾謷山人,而山人亦不樂居裡中,則跳而客遊。居南中,為李本寧先生上客。之梁溪,則鄒彥吉先生客之。來吳中,而與王伯谷稚登談詩一晝夜也。居無何,山人念客遊久,鬱鬱不得志,間一歸通州。而屬有世變,裡門且蕩析久,則轉徙於皋之委巷中,而是時山人亦已老矣。山人既無婦,老又無子,僅覓一里媼給甫食。室中止庋數十卷書,門無牡,戶無扊扅。或瞰之,則繩縛其樞耳。縣令常饋以金,一夕為小偷胠篋,去立盡。山人悵且恨,與客語,輒詬罵不絕雲。
山人於周秦兩漢六朝書,無所不習,尤善《文選》。詩則工五言古詩,精籀篆,善李潮八分書。最攻字學,點畫不少舛。著書數十萬言,多為人取去,殘失過半。已刻者,《州乘資》《失儷志》《邵山人詩集》,詩則冒觀察為鋟之粵中。
觀察與范璽卿,於山人裡中最相知深也。山人病且死,而給其醫藥者,觀察之子巢民先生。死之日,經紀其後事,則長孺黃先生之力居多。
或曰:「山人性卞急,善罵。」維崧居東皋七八載,山人每過維崧,輒溫語竟日。山人早過,而維崧尚臥未起也,則坐待日暆耳。然則謂山人善罵人,豈信然哉!生見國家太平之盛,以一布衣為諸侯上客者,垂六十年,老而煢獨以死,悲夫!
(節選自《陳迦陵文集》卷五,有刪改)
山人名潛,字潛夫,揚州府通州人。小時候就是個異常聰敏的孩子,只是一旦拿儒家經傳教授他時,就非常怨恨,不肯讀。有人送給他詩賦古文辭,竟非常喜歡,晝夜快讀不停止。有時提筆嘗試寫作,則很是工巧。山人雖然是名門望族的後代,但家境其實貧困,天性又不善於料理生計。他的妻子,是同鄉小戶人家出身,把自己的丈夫看作是見識淺陋的人,每天都想著要離開他。妻子離開他以後,山人越發貧困,只能靠撿拾果子和鍘草來維持生計。性情急躁,跟人交談,稍有矛盾,就會開口罵人。山人有很多食物不吃,有時相聚進食,碗中如果有不是他平時所吃的食物,就會停下來罵罵咧咧讓人端走,一點不顧惜。同鄉人都暗地裡嘲笑他。
鄉里有很多說山人壞話的,山人也不高興住在鄉里了,就離鄉出外遊歷。在南中,李本寧先生待若上賓。去梁溪,鄒彥吉先生以他為貴客。來到吳中,和王伯谷稚登談論詩歌一整天。過了沒多久,山人想著在外寄居和遊歷的時間夠長了,心裡苦悶志願沒有實現,不久就回到通州。恰好遇到世道大變(指由明入清,世代交替),家鄉正處在動盪離析之中,於是在如皋的陋僻小巷中輾轉流浪,這個時候山人也已經年紀大了。山人沒有妻子,年老而且沒有孩子,只能找一位鄉里的老婦給他做飯。住處只放置了幾十卷書,門沒有鎖和門栓。有時看到他只是用繩子把門軸綁著罷了。縣令曾經送他一點錢,一個晚上就被小偷全部偷走了,山人又懊惱又怨恨,和朋友談起來,總是罵個不停。
山人對於周秦兩漢六朝的書,沒有不熟習的,尤其精通《文選》。擅長寫五言古詩,大小篆和隸書(李潮八分書)寫得很好。最有研究的是文字學,點畫沒有一點差錯。著書有數十萬字,大多被人拿走,殘損散失的超過半數。刻印的有《州乘資》《失儷志》和《邵山人詩集》,詩集是冒觀察在粵中為他刻印。
冒觀察與范璽卿,是同鄉人中和山人相知最深的兩位。山人生病將死時,幫他尋醫問藥的人,是冒觀察的兒子巢民先生。離世時,經管料理後事,黃長孺先生出力最多。
有人說:「山人性情急躁,喜歡罵人。」維崧(我)在如皋住了七八年,山人每次來看我,總是一整天都輕聲細語。山人有時來得早,我還睡著沒有起床,就坐著等待太陽西斜。那麼說山人喜歡罵人,難道真是這樣的嗎?生活在太平盛世,憑一介平民的身份成為諸侯的上賓,將近六十年,年老後孤獨死去,真是令人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