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經典《列子》04【仲尼第四】原文全文翻譯成白話文

仲尼第四
  
【原文】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1,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2?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3。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4。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5:「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6,104 不寢不食,以至骨立7。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絃歌誦書,終身不輟。
  【註釋】
  1亡——《集釋》:「『亡』本作『止』,今從《藏》本、世德堂本、秦本正。」
  2矣——楊伯峻:「於省吾《易經新證》以為『矣』即《詩·召南·采蘩》『於以采蘩,之『以』,何也。」
  3此樂天知命者之所優——楊伯峻:「《御覽》四六八引『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下有『也』字。」
  4所謂——《集釋》:「『所謂』二字,各本皆倒作『謂所』,今從吉府本正。」
  5拜——王念孫:「拜乃 之偽。」 ,今「拱」字。楊伯峻:「 拜形相近而誤也。」
  6淫——深。
  7骨立——形容人消瘦到了極點。
  【譯文】
  孔子在家中閒坐著,子貢進來侍候,見他面帶愁容。子貢不敢詢問,出來告訴顏回。顏回便一面彈琴一面唱歌。孔子聽到了琴聲,果然把顏回叫了進去,問道:「你為什麼獨自快樂?」顏回說:「老師為什麼獨自憂愁?」孔子說:「先說說你的想法。」顏回說:」我過去聽老師說:『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規律,所以就沒有優愁。』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孔子的臉色變得淒然,然後說:「有這話嗎?你把意思領會錯了。這是我過去的話,請以今天的話為準。你只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卻不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有很多憂愁的另一面。現在告訴你關於這個問題的正確看法:修養自身,聽任命運的窮困與富貴,懂得生死都不由我自己,因而心慮不會被外界改變和擾亂,這就是你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過去我整理《詩經》、《尚書》,訂正禮制與樂律,準備以此治理天下,流傳後世,並不是只修養自身、治理魯國就滿足了。
  而魯國的國君和大臣一天比一天喪失秩序,仁義道德一天天衰敗,人情善性一天天刻薄。這個學說在一個國家的今天還行不通,又能對整個天下與後世怎樣呢?我這才知道《詩經》、《尚書》、禮制樂律對於治理亂世沒有什麼作用,但卻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這就是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的人所憂愁的事情。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明白了一些。我們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並不是古人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沒有樂,沒有知,才是真正的樂,真正的知,所以沒有不快樂的事,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不憂愁的事,沒有不能做的事。《詩經》、《尚書》、禮制樂律,又喪失了什麼呢?又為什麼要改革它呢?」顏回面向北拱手作揖說:「我也明白了。」他出來告訴了子貢。子貢莫名其妙,回家深思了七天,不睡不吃,以至骨瘦如柴。顏回又去開導他,然後才回到孔子門下,彈琴唱歌,誦讀詩書,一生也沒停止過。
  【原文】
  陳大夫聘魯1,私見叔孫氏2。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3,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子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註釋】
  1大夫——周代的等級,國君以下有卿、大夫、士三級,大夫食一縣的貢賦,在設置縣令之前,也為一縣的行政長官。聘——古代國與國之間派使者訪問,稱為聘。
  2叔孫氏——當時掌握魯國政權的三家貴族之一。另兩家是孟孫氏、季孫氏。他們都是魯桓公之子仲慶父的後代,故稱「三桓」。
  3亢倉子——《釋文》:「亢倉音庚桑,名楚,《史記》作亢倉子。」賈逵《姓氏英覽》:「吳郡有庚桑姓,稱為士族。」
  【譯文】
  陳國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魯國去訪問,以私人身份會見了叔孫氏。」叔孫氏:「我國有一位聖人。」陳國大夫問:「不就是孔丘嗎?」叔孫氏說:「是的。」陳國大夫問:「怎麼知道他是聖人呢?」叔孫氏說:「我經常聽顏回說:『孔丘能放棄心靈而只用形體。』」陳國大夫說:「我國也有一位聖人,您不知道嗎?」叔孫氏問:「聖人是誰?」陳國大夫說:「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人,學到了老聃的道術,能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魯侯聽到此事大為驚異,派大官用豐厚的禮物去請他。亢倉子應邀來到魯國。魯侯謙虛地向他請教。亢倉子說:「傳說的話不真實。我能不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但並不能改變耳目的作用。」魯侯說:「這就更奇怪了。那麼你的道術是什麼樣的呢?我很想聽聽。」亢倉子說:「我的形體與心相合,心與氣相合,氣與神相合,神與無相合,如果有極隱微的東西,極弱小的聲音,
  即使遠在八方荒遠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內,來干擾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我也不曉得是我的七竅四肢所感覺到的,還是心腹六髒所知道的,它自然而然就知道罷了。」魯侯十分高興。過了些天把這事告訴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沒有回答。
  【原文】
  商太宰見孔子曰1:「丘聖者歟2?」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3。」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4,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5。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6:「孔丘欺我哉!」
  【註釋】
  1商太宰——商,即周代的宋國,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後,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是為宋國。因是商後,故又稱商。前 286 年為齊所滅。太宰,官名,掌天子或諸侯內外事務,或在君主左右贊畫君命者。
  2歟——音yu(於),此處表疑問語氣。
  3弗——《集釋》:「『弗』各本作『不』,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
  4三皇——傳說中的遠古帝王。有多種說法,《史記·補三皇本紀》引《河圖》、《三王歷》說,為天皇、地皇、人皇。任——王重民:「『善任因時』義不可通。蓋本作『三皇善因時者』,『任』字因上文『三王善任智勇』『五帝善任仁義』諸『任』字而衍,智勇、仁義可言任,因時則不必言任矣。《類聚》三十、《御覽》四百零一引並無『任』字。」
  5名——此處用作動詞,稱譽的意思。
  6嘿——音mo(墨),同「默」。
  【譯文】
  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聖人嗎?」孔子說:「我哪敢當聖人,我不過是學問廣博知識豐富就是了。」宋國太宰問:「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於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又問:「五帝是聖人嗎?」孔子說:「五帝是善於推行仁義道德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也不知道。」又問:「三皇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皇是善於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說:「那麼誰是聖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後說:「西方的人中有一位聖人,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說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麼稱讚他才好。我懷疑他是聖人,不知道真的是聖人呢?真的不是聖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說:「孔子在欺哄我啊!」
  【原文】
  子夏問孔子曰1:「顏回之為人奚若2?」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3?」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
  人奚若4?」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5?」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6,賜能辯而不能訥7,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註釋】
  1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2奚若——何如,怎麼樣。
  3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人,孔子弟子。
  4子路——名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5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陳人,孔子弟子。
  6反——張湛註:「反,變也。夫守一而不變,無權智以應物,則所適必閡矣。」俞樾:「『反』字無義,疑『刃』字之誤。」,「刃與忍通。」忍,忍心,《新書·道術》:「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力忍。」
  7訥——說話遲鈍。
  【譯文】
  子夏問孔子說:「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強。」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說:「端木賜的辯說能力比我強。」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強。」又問:「子張的為人怎麼樣?」孔子說:「顓孫師的莊重嚴肅比我強。」子夏離開座位問道:「那麼這四個人為什麼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莊重卻不能隨和。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幹的。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原文】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1。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2。雖然,子列子亦微焉3。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4。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5,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6。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7,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8。子列子之徒駭之9。反捨,鹹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十。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11),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註釋】
  1乃——《釋文》:「『乃居』,一本作『反居』。」楊伯峻:「《御覽》四零六引正作『反』。」郭——外城。
  2日——胡懷琛:「『日』為『百』字之誤。」王叔岷:「《初學記》十八引『處』作『游』,『日』作『百』,《御覽》四百四引『日』亦作『百』,疑作『百』者是也。」
  3微——幽昧,不明。《詩·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
  微。」鄭玄箋:「微謂不明也。」
  4敵——仇。
  5惕——陶鴻慶云:「『惕』當為『 』。《說文》:『 ,交 也。』即『易』之本字。『形無 』者,謂其形無交易也。」
  6閱——彙集。
  7欺魄——張湛註:「欺魄,土人也。」土人即泥人。王重民:「欺魄用以請雨。」「此謂南郭子若欺魄者,以見其得道之深,即所謂形若槁木、心若死灰也。」
  8衎衎然——衎,音 kan(看)。盧重玄解:「衎衎然,求勝之氣耳。」
  9子列子之徒駭之——張湛註:「見其屍居,則自同土木;見其接物,則若有是非,所以驚。」
  十進——通「盡」。
  (11)與——俞樾:「與猶為也。」
  【譯文】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後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計數也不夠。即使這樣,列子也不誇耀自大。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而與南郭子隔牆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在路上相遇時,眼睛像不認識一樣。門下的弟子和僕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與南郭子為什麼互相敵視?」列子說:「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不說話,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幹什麼呢?即使這樣,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於是列子選了四十個弟子同行。見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樣,不能同他交談。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一副好勝的神氣,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勝利者。列子的弟子大為驚駭。回到住處,都帶著疑問的面色。列子說:「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說話,什麼都懂的人也不再說話。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這樣,也說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說,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麼都沒有說,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麼要胡亂驚訝呢?」
  【原文】
  子列子學也1,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2。心凝形釋,骨內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註釋】
  1子列子學也——指列子向老商氏學乘風之道。此節已見《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一節。張湛註:「《黃帝篇》已有此章,釋之詳矣。所以重出者,先明得性之極,則乘變化而無窮;後明順心之理,則無幽而不照。二章雙出,各有攸趣,可不察哉?」
  2口無不同——「口」字衍。「同」下應有「也」字。《黃帝篇》作「無不同也」。
  【譯文】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內,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後才得到老商斜著眼睛看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後老商才開始放鬆臉面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麼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蓆子上。又在兩年之內,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著什麼,兩腳踩著什麼,心靈想著什麼,言論包藏著什麼。如此而已,那一切道理也就沒有什麼可隱藏的了。
  【原文】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1。人之遊也,觀其所見;我之遊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遊固與人同欽,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2。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註釋】
  1所玩無故——張湛註:「言所適常新也。」
  2視——音 sh(示),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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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列子原來喜歡遊覽。壺丘子說:「禦寇喜歡遊覽,遊覽有什麼可喜歡的呢?」列子說:「遊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別人遊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遊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遊覽啊遊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遊覽方法。」壺丘子說:「禦寇的遊覽本來與別人相同嘛,他還要說本來與別人不同呢!凡是見到的東西,必然會同時見到這些東西的變化。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只知道欣賞外物,卻不知道欣賞自己。欣賞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賞自己的,也應把自身都看遍。把自身都看遍,這是最高的遊覽;把外物都看遍,並不是最高的遊覽。」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遊覽。壺丘子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最高的遊覽不知道到了哪裡,最高的欣賞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任何地方都遊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是我所說的遊覽,是我所說的欣賞。所以我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這是最高的遊覽啊!」
  【原文】
  龍叔謂文摯曰1:「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2。」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
  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捨;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3,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4。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註釋】
  1文摯——《釋文》:「文摯,六國時人,嘗醫齊威王。或云:春秋時宋國良醫也,曾治齊文王,使文王怒而病癒。」
  2證——通「症」。
  3疾——《集釋》:「『疾』,北宋本作『庶』,汪本從之,今依《藏》本、世德堂本、秦本訂正。」
  4六孔流通,一孔不達——張湛註:「舊說聖人心有七孔也。」
  【譯文】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術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命令。但應先說出您的病症。」龍叔說:「全鄉人讚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譭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並不喜歡,喪失了並不憂愁;看活著像是死亡,看富貴像是貧窮;看人像是豬,看自己像是別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像是西戎南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制奴僕臣隸,這是什麼病呢?什麼藥方能治好它呢?」文摯於是叫龍叔背著光線站著,文摯從暗處向明處看他。過了一會兒說:「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裡已經空虛了,幾乎是聖人了!你的心已有六個孔流通了,只有一個孔還沒有通達。現在人把聖明智慧當作疾病的,可能這樣的吧!這不是我淺陋的醫術所能治好的。」
  【原文】
  無所由而常生者1,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2,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3。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4;
  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隸人之生,隸人5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6哭。
  【註釋】
  1由——用。《左傳·襄公三十年》:「以晉國之多虞,不能由吾子。」杜預註:「由,用也。」本文「無所由」即下文「無用」,「有所由」即下文「有用」。
  2雖終而不亡——按下文「雖未終而自亡者」例,此處「亡」字下脫「者」字。
  3亦常也——《集釋》:「各本『亦常』下無『也』字,今依吉府本補。」
  4用道得終謂之常——按下文「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例,此句應為「用道而得終者謂之常。」
  5隸人——古代稱觸犯法律而沒入官為奴隸、從事勞役的人,也用來稱職位低微的吏役。按照莊子的看法,一般人整天辛辛苦苦忙個不停,都是「役人之役」。故此「隸人」當指不懂得自然之道的一般人。
  6且——語中助詞。
  【譯文】
  無所作為而一直活著的,是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活著,因而雖然年老卻不死亡的,是正常現象。順應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種不幸。有所作為而經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雖然年未老卻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現象。順著常死之道而活下來的,是一種僥倖。所以無所作為而活著叫做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得壽終叫做正常現象;有所作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常現象。季梁死了,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死了,楊朱撫摩著他的屍體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
  【原文】
  目將眇者1,先睹秋毫2;耳將聾者,先聞蚋飛3;口將爽者4,先辨淄澠5;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6;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註釋】
  1眇——眼睛。
  2睹——見。秋毫——秋天的毫毛,喻極細微的東西。
  3蚋——音 ru(銳)。盧重玄解:「秦時蚊為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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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爽——張湛註:「爽,差也。」
  5淄澠——淄,水名,即今山東省內的淄河。澠,水名,源出山東淄博市東北。張湛註:「淄澠水異味,既合則難別也。」《釋文》引《說符篇》:「淄澠之合,易牙嘗之。」
  6先亟奔佚——亟,音 q(氣),愛。《方言》:「亟,愛也。東齊海岱
  i之間曰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相敬愛,謂之亟。」佚,同「逸」。奔快,疾馳。
  【譯文】
  眼睛將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先聽到蚊子亂飛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先喜歡奔跑;心靈將要糊塗的人,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面的。
  【原文】
  鄭之圃澤多賢1,東裡多才2。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3,行過東裡,遇鄧析4。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5,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6?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7。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8,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9?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卸,使之者無能,而知之
  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十?」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註釋】
  1圃澤——又稱「圃田澤」,在今河南中牟縣西。
  2東裡——在今河南新鄭縣故城內,鄭國的宰相子產曾住這裡。
  3役——張湛註:「役猶弟子。」
  4鄧析——(前 545——前 501 年)張湛註:「鄧析,鄭國辯智之士,執兩可之說而時無抗者,作竹書,子產用之也。」竹書即竹刑,寫於竹簡上的刑書。
  5舞——張湛註:「世或謂相嘲調為舞弄也。」朱駿聲:「舞借為侮。」
  6養養——張湛註:「上音余亮,下音余賞。」即上「養」字音yang(樣),被養育;下「養」字,音yǎng(癢),養育。
  7執政之功也——張湛註:「喻彼為大豕,自以為執政者也。」
  8牢藉——《釋文》:「牢,牲牢也,圈也。藉,謂以竹木圍繞,又刺也。」
  9機——張湛註:「機,巧也。」
  十矜——自以為賢能。
  【譯文】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裡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裡,碰到了鄧析。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說:「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麼辦?」鄧析的弟子們說:「我們希望能看到。」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被養育與養育的區別嗎?被別人養活而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並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而你們只會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裡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麼區別?」伯豐子不加理會。伯豐子的隨從從後面上來插話說:「大夫沒有聽說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於蓋房子,有的檀長於五金皮革製品,有的擅長於彈奏樂器,有的擅長於讀書計數,有的擅長於帶兵作戰,有的擅長於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只能被管理和使用。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麼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說,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原文】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1。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2,堪秋蟬之翼3。」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4,曳九牛之尾5,猶憾其弱6。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間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7,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
  其一家。8』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註釋】
  1周宣王——西周天子,名靖,厲王子。公元前 828 年—前 782 年在位。《釋文》:「公儀,堂谿,氏也。皆周賢士。」
  2螽——音 zhōng(終),蝗蟲。
  3堪——俞樾:「堪當讀為戡。《說文》戈部:『勘,刺也。』春螽之股細,故言折,見能折而斷也。秋蟬之翼薄,故言戡,見能刺而破之也。作堪者假字耳。《尚書》『西伯既勘黎』,《爾雅·釋詁》注引作『堪』,此古字通用之證。」
  4兕——音 s(寺),古代犀牛一類的獸名,皮厚,可以制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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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曳——拖。
  6憾——張湛註:「憾,恨。」
  7輿薪——輿,本謂車箱,因指車子。薪,柴火。輿薪,指一車柴火。
  8家——《集釋》:「『家」,北宋本、《藏》本、秦刻盧重玄本、汪本作『道』,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家』。今從吉府、世德堂本。」
  【譯文】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各諸侯國,堂谿公把這事報告了周宣王。周宣王準備了聘禮去請他。公儀伯來了後,宣王看他的樣子,像個懦夫。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變了臉色,說:「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嫌力氣太小。你只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公儀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說:「大王問得好啊!我大膽地把實際情況告訴您。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大得天下沒有對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的力氣的緣故。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說:『人們都想見自己所見不到的,看別人所看不見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干別人所不幹的。所以練習眼神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聲音的總是先聽撞鐘的聲音。在心裡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現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那就是說,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原文】
  中山公子牟者1,魏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2。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3,漫衍而無家4,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5。」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6,言:『善射者能今後鏃中前括7,發發相及,矢矢相屬8。前矢造准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9。』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十,綦衛之箭(11),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12),矢隧地而塵不揚(13)。』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
  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14)。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15)。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16),有指不至(17)。有物不盡(18)。有影不移(19)。發引千鈞(20)。白馬非馬(21)。孤犢未嘗有母(22)』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23),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24)。無指則皆至(25)。盡物者常有(26)。影不移者,說在改也(27)。發引千鈞,勢至等也(28)。白馬非馬,形名離也(29)。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30)。」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31)。設令發於余竅(32),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註釋】
  1中山公子牟——魏侯之子,封於中山,名牟,故稱。
  2公孫龍——戰國時哲學家,趙國人。
  3佞給——佞,音nng(寧),巧言諂媚。給,音 jǐ(己),口齒伶俐。
  i佞給,指善於花言巧辯。
  4漫衍而無家——漫衍,散漫,不受拘束。無家,張湛註:「儒墨刑名亂行而無定家。」
  5肄——研習。
  6詒——音 dai(殆),欺騙。
  7後鏃中前括——鏃,音 zu(族),箭頭。括,箭的末端。
  8屬——音 zhǔ(主),接連。
  9視之若一焉——張湛註:「箭相連屬無絕落處,前箭著堋,後箭復中前箭,而後所湊者猶銜弦,視之如一物之相連也。」
  十烏號之弓——張湛註:「烏號,黃帝弓。」
  (11)綦衛之箭——張湛註:「綦,地名,出美箭。衛,羽也。」
  (12)矢來往眸子而眶不睫——來,《釋文》作「末」。楊伯峻:「『來』字當從《釋文》作『末』,眸,音mou(謀)。眸子,瞳人。眶,音 kuang(匡),眼圈。睫,音 jie(捷),眨眼。
  (13)隧——音 zhu(墜),通「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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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鈞——通「均」,同。鈞後於前,指後箭與前箭的用力、方向等完全相同。
  (15)尤——突出的。
  (16)有意不心——有意念產生,但不是心本體的活動,只是心的作用,心本體是寂然不動的。
  (17)有指不至——指,手指,引申為事物的概念。至,到。有指不至,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如說:「拿蘋果來」,則桔子、香蕉便拿不來。說「叫張三來」,則李四、王五便「不至」。
  (18)有物不盡——與「有指不至」相近。只要有具體事物的名稱,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只有不稱某物,只說「有」,才能包括全部事物。
  (19)有影不移——一般人認為人的影子隨人而動,但公孫尤認為影子是不動的。影子的變化是因為人動以後產生了新的影子,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影子只有產生與消失,而不能移動。
  (20)發引千鈞——發,指頭髮。引,牽引。鈞,古代重量單位之一,一
  般以三十斤為一鈞。千鈞,即三千斤。
  (21)白馬非馬——白馬,白色的馬。馬,指一般概念的馬。白馬與一般概念的馬是不能等同的。這就如同玫瑰花與花、張三與人不能等同一樣。
  (22)孤犢未嘗有母——張湛註:「不詳此義。」盧重玄解:「謂之孤犢,安得有母也?」
  (23)尤——過失,錯誤。
  (24)無意則心同——張湛註:「同於無也。」無是指心的本體。沒有意念,則心的作用歸於無,即同於心的本體。
  (25)無指則皆至——萬物沒有概念便無法區分。
  (26)盡物者常有——能夠包括一切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有」,即存在。
  (27)影不移的,說在改也——說影子不移動的理由,是因為人體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了影子,而不是影子在移動。
  (28)發引千鈞,勢至等也———根頭髮能牽引三千斤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
  (29)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形,指馬的形狀。若說馬的形狀,則白馬也是馬。名,概念。但說馬的概念,則「白馬」與「馬」的概念是不能等同的。形與名分離,只說「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那麼白馬當然就不是馬了。
  (30)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俞樾:「『有母』下當更疊『有母』二字。本云:『孤犢未嘗有母。有母,非孤犢也。』《莊子·天下篇》釋文引李云:『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此可證『有母非孤犢』之義。」意為:既稱「孤犢」,便不能有母;當它有母之時,尚未成為「孤犢」。
  (31)有條——有條有理。
  (32)余竅——《釋文》:「穢穴也。」
  【譯文】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喜歡與賢人交遊,不過問國家事務,而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公子牟說:「你為什麼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道理,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說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說:「你憑什麼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說出具體事實。」子輿說:「我笑公孫龍欺哄孔穿,他說:『很會射箭的人能使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著一箭,一箭連著一箭,前面一箭對準目標尚未射到,後面一箭的箭尾已經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連成了一根箭。』孔穿大為驚駭。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鴻超,因對妻子大發脾氣,要嚇唬她,便用烏號的弓,綦衛的箭,射她的眼睛。箭頭碰到了眼珠子,她卻沒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塵土飛揚。』這難道是聰明人所說的話嗎?」公子牟說:「聰明人說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為後一根箭的用力與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沒有眨一下眼睛,是因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裡時已經用盡了。你又懷疑什麼呢?」樂正子輿說:「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哪能不掩飾他的錯誤呢?我再說說他
  更荒謬的言論。公孫龍欺哄魏王說:『有意念產生,但心的本體卻沒有活動。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體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髮可以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那些與人們的看法相違背、與常理相反的言論,說也說不完。」公子牟說:「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存在』。說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並不是舊影子的移動。頭髮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說:「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道理的。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辭說:「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
  【原文】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欣,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已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1,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2,莫匪爾極3,不識不知4。順帝之則5。」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6。」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7。舜不辭而受之。
  【註釋】
  1康衢——衢,音 qu(渠)。康衢,四通八達的大路。
  2立我蒸民——立,成。蒸,張湛註:「蒸,眾也。」
  3莫匪爾極——匪,通「非」。爾,你。極,準則。
  4不識不知——猶言不知不覺。
  5順帝之則——則,法則。此句言順應天帝的法則,以上四句詩,前二句今見於《詩·周頌·思文》,後二句今見於《詩·大雅·皇矣》。
  6古詩也——張湛註:「當今而言古詩,則今同於古也。」古人把上古想像為最理想的社會,「今同於古」是對天下治理得好的讚揚。
  7禪——音 shan(善),以帝位讓人。張湛註:「功成身退。」
  【譯文】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願意擁戴自己呢,還是不願意擁戴自己?回頭問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堯於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遊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說:「您養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著天帝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裡聽來的。」又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堯回到宮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原文】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1,形物其箸2。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3。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
  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4,廢之莫知其所。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5。知而亡情6,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7。
  【註釋】
  1居——固執,執著。張湛註:「汛然無系,豈有執守之所?」
  2形物其著——張湛註:「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楊伯峻,「《莊子·天下篇》作『形物自著』。細味張注,似張湛所據本亦作『自箸』。作『其』者於義不長,或『為』字之訛誤歟?」
  3若——順從。
  4六虛——上下四方空虛之處。
  5而性成之——俞樾:「『而性成之』當作『性而成之』。《湯問篇》『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是其證。」性,本性,自然之性,此處指順應事物的本性。
  6亡——《集釋》:「亡,北宋本、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忘』。」
  7雖無為而非理也——盧重玄解:「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譯文】
  關尹喜說:「只要自己不執著,一切有形之物就會自然顯著。這時事物的運動就會像水一樣流暢,事物的靜止就會像鏡子一樣平淨,事物的反應就會像回聲一樣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來是順應事物的變化的。只有事物違背道,道不會違背事物。善於順應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體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順應道卻又使用眼睛、耳朵、形體與心智去尋求,就不得當了。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後面;使用它能充滿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裡。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遠離,也不是無心人能使它靠近,只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順應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為,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發用無知,怎麼會有情?發用無能,怎麼會有為?不過是聚集起來的土塊,積累起來的塵埃罷了。僅僅是無為,還不是自然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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