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 審敵》(蘇洵)詩篇全文翻譯

蘇洵 審敵
蘇洵
系列:唐宋八大家文選
蘇洵 審敵

【原文】
中國1,內也,四夷2,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3。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4?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5,小弱則遁6,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7,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8。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之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於鋒鏑9,是以虜日益驕,而賄十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註釋】
1中國:即中原,是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華夏民族最早開發出來的區域,故一般用中原來代指整個華夏民族所建立的國家。
2四夷:古代華夏民族對四方少數民族的稱呼,具體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等。
3末:末枝,不重要的。
4盍:何不。息肩:將肩上的重擔卸去,這裡是比喻解除了憂患。
5臣:臣服,俯首稱臣。
6遁:逃遁。
7北胡:這裡是指位於宋朝北方的遼國。
8金繒:金銀和絲織品。
9鋒鏑:代指戰爭。
十賄:這裡是指用來進貢的財物。
慊然:形容滿足的樣子。
外府:外面的府庫,這裡是說胡人將宋國視為自己貯存財物的府庫。

【譯文】
中原是內,四夷為外,如果憂患在自己國內的話那就是禍患的根本,如果憂患在於外夷的話那就只是禍患的末枝。而天下如果沒有內憂的話必定就會有外患。如果根基已經固定了,那麼何不放開那些末枝來休息呢?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古時候夷狄之患只是外憂,而現在夷狄之患則就成了內患了。放開那些末枝問題是可以的,但我不認為現在的夷狄之患只是末枝問題。古時候,夷狄的情勢是:當他們的勢力非常弱小的時候,他們就對中國俯首稱臣,當他們的勢力比較弱小的時候,他們就逃遁,當他們的勢力大大強盛起來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侵犯,當他們的勢力比較強盛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搶掠。我們兵士精良,食物充足,將領賢能,兵士勇猛,那就不能患及中原,像這樣的情勢說他們是外憂還是可以的。如今的那些蠻夷,不要希望他們能夠臣服或者逃遁,即便是想要讓他們的慾望只止於侵略搶掠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了。北方的胡人驕縱恣睢,時間已經持續很久了,他們每年都要向中國索取金幣絲帛數十萬兩之多。以前的時候,西羌發生叛亂,他們對中國出言不遜,而天子仁慈,不忍心讓邊境的人民陷於戰爭之苦,沒有予以打擊,導致胡虜一天天的更加驕橫,而索要的財物也越來越多,一直到今天總數已經有了數十百萬之多卻依然沒能滿足他們的貪婪慾望,他們將中國看做是他們在外面存貯財物的府庫。但是,從形勢來看他們所想要的又不止於數十百萬了。一旦向他們進貢的財物增多,那麼在國內徵收的賦稅也就不得不加重,一旦賦稅加重,百姓就會受到摧殘。因此雖然名義上是為了息戰安民,而事實上卻是不想讓他們死卻讓他們活著受摧殘。名義上是外憂,事實上卻是內患。外憂不除,聖人尚且會感到羞恥,如今面臨內憂卻不為之謀劃去除,我不知道這個樣子天下將如何長久地保持安定並且不發生叛亂呀。

【原文】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谹1。當暴秦刻剝2,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3。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4,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5,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6之際,中原無君,晉瑭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7。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8,遂與之盟以和9。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十。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註釋】
1冒頓:秦末漢初時匈奴的首領,曾弒父自立,統一了各個部落,勢力日益強盛起來以後,南下侵佔漢朝邊境,對剛剛建立起來的漢王朝構成了很大的威脅。
2刻剝:苛刻剝奪,這裡指的是暴秦對百姓的殘酷剝削。
3溘然:忽然,這裡是指中國經過秦王朝的殘暴統治和殘酷剝削以及楚漢間的紛爭以後,國勢迅速衰弱。
4蟻壤:被螞蟻蛀過的堤岸。
5新造:指剛剛建立起的漢朝。
6五代:指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
7被:蒙受,遭受。
8卻:擊退。
9盟:即澶淵之盟,景德元年,契丹興兵侵犯宋朝,宰相寇准堅決主張迎戰,宋真宗親自督戰,終於取得勝利,但由於宋朝積弊已久,求和心切,便在打了勝仗的時候訂立下屈辱的合約,約定宋每年要給契丹進貢白銀十萬兩,絹二十匹,這也是歷史上著名的屈辱條約。
十狃:安於現狀並習以為常。懲:懲戒,反思。

【譯文】
古時候,匈奴人強橫的也不過是冒頓而已,在經過暴秦的殘酷統治和剝奪之後,又經過楚漢間的戰亂紛爭,中國的勢力迅速衰弱。以如今的形勢來度量,他們應當由此而進犯中原,如同大水沖來,那些被螞蟻蛀過的堤岸將會很快被衝擊潰決一樣,但是他們最終沒有越過自己的邊界來侵佔我們的土地,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中國國勢的強盛,確實要比匈奴強上一百倍,雖然漢朝是在經歷過重重磨難之後新建立起的國家,但尚且足以制服他們。而五代的時候,中國沒有統一的君主,後晉石敬瑭為了貪圖一時的利益,勾結匈奴,自稱兒皇帝,並割了幽燕之地給匈奴,讓他們的勢力得以進一步擴大。等到他的兒子繼位的時候,大臣發動叛變,匈奴率領全部軍隊來侵犯中原,在強大聲勢的恐嚇下,他們兵不血刃就攻下了京師,天下人都蒙受他們的殘害。從此以後匈奴便開始有了輕視中原之心,認為中原對他們來說是可以獲取到的。等到我大宋景德年間,他們又興兵大舉來犯,真宗皇帝親自督戰,只打了一仗,暫時阻止了他們的進攻之後,便求和,就和他們簽下了屈辱的澶淵之盟。一旦取得了就會安於現狀並習以為常,一旦習以為常就容易導致失敗,一旦失敗了就會引起反思和懲鑒,一旦反思懲鑒了就會再次取得勝利,這是人之常情。匈奴因為戰勝過後晉而將勝利視為理所當然,因此便有了景德年間戰爭的失敗,而一旦他們對景德之敗進行反思懲鑒的話,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將會取得怎樣的勝利,很是為之擔心呀。

【原文】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1,以形凌之,以勢邀之2,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3,投骨於地狺然而爭者4,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蛇奈何5?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6,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耶。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我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日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也,詞強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虛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

【註釋】
1一介:一個,這裡是指一個使者。
2邀:索取。
3犬戎:古代少數民族名,是戎人的一支,也稱畎戎、犬夷等。
4狺然:犬類爭鬥時發出的聲音。
5為虺弗摧,為蛇奈何:意思是要在敵人勢力尚且弱小的時候果斷出擊,而不要讓其勢力得以強大以致後患。
6恐恐焉:害怕畏懼的樣子。

【譯文】
雖然是這樣,在此後的數十年間,卻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變故,這是什麼原因呢?匈奴的謀策必定是這樣的:即便我能夠百戰百勝,人屈服於我,但我也要為此付出戰爭的辛勞。不過派遣一個使者到中國去,表面上加以欺凌,趁勢進行勒索,每年就能得到金錢數十百萬。如此這般數十年之久,我便能增加數百千萬的錢財,而同時中國也就損失了數百千萬的錢財。我國一天天更加富有,而中國則一天天更加貧困,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大有作為了。北狄人生下來就被稱為犬戎,犬的本性是,將骨頭扔在地上,它們就會發出狺狺的聲音相互搶奪打鬥。狗的常態現在卻不是這樣,如今我們的邊境難道不存在他們可以進犯的機會嗎?假如他們來犯的話,大的話可以奪取一個郡縣,小的話也足以殺掠數千人,而他們之所以不動心,就是因為他們的志向不僅僅在於此呀。他們將會積蓄力量,養精蓄銳等待可乘之機,以實現他們大的慾望,因此他們不忍因為小利而敗壞了長遠的謀劃。古人說過,要在敵人勢力尚且弱小的時候果斷出擊,而不要讓其勢力得以強大以致後患。如今匈奴的勢力正在一天天地迅速增長。如今只以懷柔政策對付他們,希望他們最終不會發動大的變故,這不也是很糊塗嗎?並且中國現在竭盡人民的財力物力,以滿足匈奴的貪慾,還惶惶然不可終日,害怕一物不稱匈奴的心意,不敢有所拒絕。但是以我來看,如今中國所處的形勢雖然萬萬不像當年石敬瑭後晉治國時一樣給匈奴以可乘之機,而匈奴的力量雖然能夠進犯邊境,但如今的數十年間,我國一定會沒有邊境之憂。這是什麼原因呢?這不是因為匈奴畏懼我國,而是因為他們的圖謀不在於犯邊。他們的圖謀不在於犯邊,而他們的力量又不夠讓他們為所欲為,於是他們便會害怕一旦和我國斷絕了交好,便會失去我國給他們的豐厚的財物。但是他們又很驕橫不肯有一點屈服之處,這是什麼原因呢?他們的意圖是想要先索取然後再加以鞏固。鷙鳥在將要出擊的時候,一定要先隱藏好自己的形體。以前冒頓想要攻打漢朝的時候,漢朝的使者到達匈奴以後,他們就將壯士和健馬都藏匿起來以麻痺漢朝。因此兵法上說:「詞卑者進也,詞強者退也。」如今匈奴君臣,一個個全都虛張聲勢以向我們誇耀,他們的目的不在於發動戰爭,這一點就很明顯了。

【原文】
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1,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2。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3,河朔有王則之變4,嶺南有智高之亂5,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吁!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能,行其所欲,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勿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6。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7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制。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章8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

【註釋】
1闔廬:闔廬九年,吳國伐楚,借助了唐、蔡兩國的幫助和引導,五戰五勝,很快就攻入到楚國的國都。
2勾踐:春秋末年,越王勾踐趁著吳王夫差忙著爭霸中原的機會,和齊國、晉國交結,最終大破吳國。
3曩者:以前。元昊之叛:西夏國國王元昊在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自立為大夏仁孝皇帝,後來又興兵攻打搶掠北宋的保安、延州,並在此以後多次進犯宋朝邊境。
4王則之變:宋仁宗慶歷七年(1047),貝州的一名叫王則的兵卒據城叛變,自號為東平郡王。
5智高之亂:宋仁宗皇祐元年,知廣源州的儂智高起兵佔據了安德州,並自稱是南天國。
6漢七國之勢:漢景帝時,吳、楚、齊、趙、膠東、膠西、淄川等七國一同發生叛亂。
7信、越、布、綰:指前面所說的韓信等漢初的八位異姓王。
8章:同「彰」,彰顯。

【譯文】
闔廬入楚是借助了唐、蔡兩國的力量,勾踐入吳也是借助了齊、晉兩國的力量。如果匈奴果真想要和我國交戰的話,以前陝西發生過元昊之叛,河朔發生過王則之變,嶺南也出現了智高之亂,這些都給匈奴以可乘之機,但是他們始終不戰,那麼他們志不在戰,這一點又很明確了。唉!他們不想發動戰爭,而我們就不和他們交戰,那樣他們的志向就得逞了。兵法上說:「用他所能做的,實行他想得到的,廢棄他所做不到的,對於敵人反對這樣做。」現在沒有和這不一樣的嗎?而匈奴的力量,既然不能夠為所欲為,而那種奪取一個郡縣,殺掠數千人的小利又不能讓他們動心,那麼我們不向他們交納財物就好了。如果不向他們進貢財物,他們一旦質問,我們就能對他們說:「你對我們國家做出了什麼貢獻嗎?每年都想得到我們的財物是不可能的,我們所有的只是一戰罷了,想要財物是不可能的。」雖然這樣,天下人一定會說:「這是愚蠢人的主意呀。天下人誰不知道向他們進貢對自己有害而不向他們進貢對自己有利呢?還是形勢不得不如此呀。」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如今狄夷侵犯我國的這種形勢,如同漢初七國共同叛亂時的形勢一樣。以前漢高祖急於要滅掉項羽,便將數千里的土地都分封給諸將,封他們為王。等到項羽死,天下大勢已定的時候,諸將所佔有的封地也都不可削弱了。在那個時候,並非姓劉卻是王的有八國之多,高祖畏懼他們以後會發生叛亂,便又封了吳、楚、齊、趙等同姓之國以鉗制他們。而等到韓信、彭越等這些人全都被誅殺以後,吳、楚、齊、趙的國力強盛反倒無法控制了。在那個時候,諸侯王雖然名義上是臣子,但他們實際上都有稱帝之心,接著膠東、膠西、濟南也都跟從他們而起。於是擅自封人以爵位,赦免人的死罪,乘著皇帝才能乘坐的黃屋蓋車出行,派出刺客公然錐殺辟陽侯審食並派刺客到京師行刺。當時他們的罪行已經是彰然大白於天下,勢力咄咄逼人。但是當時的統治者,依然逍遙自得,彷彿這些都不值得憂慮,月內不考慮年內,早上不考慮晚上,依然恭敬安撫,和悅自身,貪圖眼前的享樂而不顧國家的存亡,幸好沒有發生大的變故。

【原文】
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1,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錯愚。吁!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2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捨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3之中,駸駸4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捨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5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

【註釋】
1晁錯:漢景帝時的御史大夫,他曾力勸景帝要削減諸侯的封地。
2與:贊同。
3弊船:破舊的船隻。
4駸駸:迅速。
5覆溺:淹沒。
【譯文】
等到了孝景帝的時代,出現了謀臣晁錯,才開始提議削弱諸侯的封地以減少他們的權力。天下人都說:這樣一來,諸侯一定會起來叛亂。晁錯說:「是的,但是削弱他們時他們會反,不削弱他們,他們也會反,削之而反的話禍端會小一點,不削而反的話禍端反而會更大。我擔心還來不及將他們削弱他們就反了呀。」當時天下人都說晁錯愚蠢。唉!人們都希望七國之禍能夠避免發生。然而與其時間一久禍患反而更大,反倒不如短時間內就發生但是禍患比較小的好。用小的禍患來避免大的禍患,這樣的道理即便是三尺高的小孩子也是知道的,但是人們之所以不贊同晁錯的意見,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在以後的時間裡勢必會發生禍患。也有的人知道以後一定會發生禍患,卻度量自己不會等到禍患的發生,就說可以將希望寄托給後人,想要以此來求得倖免。但如果說晁錯只是為自己謀劃的話,那麼他的提議是很愚蠢的,但如果從天下生民的立場來看,他的提議就是大大的明智呀。人君又怎麼能夠不為全天下人的利益圖謀,卻只顧為自己謀劃呢。如今匈奴勢力的強大並不比當時七國的勢力小,而天下人又採取了七國時的決議,因循守舊,一直維持到今天,並且認為是天下太平無事。而我則認為安定天下的大計應當是不向匈奴進貢財物。不向他們進貢的話那麼他們就會很快發生叛變,但引起的禍患卻比較小,如果繼續向他們進貢的話那麼他們發生叛變的時間將會推遲但引起的禍患卻會很大。與其害怕禍患很快會發生,還不如害怕禍患將會很大。與其希望禍患發生的晚一些,不如希望禍患發生的小一些。如今天下的形勢,就如同坐在了一條破舊的船中,與其一直坐在上面隨著它漸漸地沉入深淵之中,不如在船剛剛下沉的時候就趕緊離開它,以求能夠自己逃生,如果不這樣而繼續在船上的話,那就是自求被淹沒溺死呀。聖人在憂患還沒有萌生出來的時候就將它除掉,然後就能夠轉禍為福。如今局勢已經很不幸地成為這個樣子了,而對那些近憂小患又心存忌憚不敢將其解決,那麼以後的遠憂大患將會始終不能夠去除呀。

【原文】
赤壁之戰1,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2,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3。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圍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剪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爾。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4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5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6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7,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8。」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耶?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師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剪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計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註釋】
1赤壁之戰:三國時,曹操大軍南下,陣容強大,孫吳政權中的人多有主張投降者,而唯有周瑜、呂蒙堅決主張抗戰,並最終取得了赤壁之戰的勝利。
2伐吳之役:羊祜向晉武帝司馬炎提議去討伐吳,晉武帝向群臣詢問是否可行,群臣大多都認為時機未到,不可出擊,只有張華極力贊成,於是便定下了伐吳之計,並取得了勝利。
3遺憾:不足,缺憾。
4期:希望。
5跳踉:跳躍。
6韓許公:即韓弘,唐代人,在德宗貞元十五年任玄武節度副大使,後憲宗用兵淮西時,立下戰功,被封為韓許公。
7李師古:隴西郡王李訥的兒子,德宗死後,李師古起事,將兵屯在曹地,用來恐嚇滑帥,並且聲言要借道,結果被韓弘識破了其計。
8假道:借道。

【譯文】
赤壁之戰的時候,只有周瑜和呂蒙知道一定能夠取得勝利;對於是否要發動伐吳之役,也只有羊祜、張華認為是可以的。而那些高瞻遠矚、深遠宏大的計謀,原本就不會和庸人的意見相合,這就是晁錯之所以被別人認為愚蠢的原因。雖然是這樣,晁錯的建議也還是存在缺憾和不足的,為什麼這麼說呢?晁錯知道七國必定會發生叛變,卻沒有想出計策如何對付他們的叛變。等到太行山以東變亂發生的時候,關內局勢也為之動搖。如今匈奴之患,又沒有七國之難那樣難以控制。七國叛亂的時候,中原的一半土地都淪為敵國之手,而匈奴發生叛亂,中國的土地卻能夠得以保全,並且又比較容易想出對付他們的謀略。那麼對他們的謀略是什麼呢?說:匈奴的伎倆不過有三:一是聲,二是形,三是實。匈奴以為中國一貫怯懦,認為我們不敢和他們對抗。並且他們想要鞏固之前所得到的好處,以得到豐厚的財物來壯大他們的勢力。如今我們一下子將所給他們的財物斷絕,他們必定會說:發動戰爭以取得戰爭的勝利,不如坐著不動就得到中國的進貢更為有利。華人一貫膽怯,我們可以先在聲勢上威脅他們,那樣他們就會重新向我們進貢了。於是就遠近揚言:我將會在某某天圍攻某地,在某某天攻打某地,這樣就是所謂的聲。我們只需下令給邊境上郡縣的士卒們,讓他們偃旗息鼓,就像沒有聽到他們的宣言一樣不動聲色就可以了。如果他們看到聲勢不起作用的話,就會使出形的計策。他們將會清理道路,剪除荊棘雜草,這樣一來人們多半就會認為是兵臨城下了,這就是所謂的形。我們只需在深溝處加固壁壘,清除田野的作物,就像沒有看到他們的舉動一樣不動聲色就可以了。他們看到形又不能得逞,其技也就止於此了,於是就會厲兵秣馬和我們實戰。而一旦和他們實戰的話,是能很容易地將他們攻破的。他們的計策一定是先用聲和形,然後才會真正發起戰爭。之所以用聲和形,是希望能讓我們感到害怕而重新向他們進貢以求和。而真正發起戰爭卻又是出於不得已而戰的,以求僥倖得到一時的勝利。武力只能對怯懦的人起作用,卻不能對智慧的人起作用。如今那些大聲叫囂、四處跳躍炫耀的人,就是世人所謂的善鬥的人。雖然是這樣,只要積蓄力量去對付他們,未必不能取得勝利。大聲叫囂,就如同匈奴所用的聲,四處跳躍炫耀,就如同匈奴所用的形。如果別人沒有準備的話,那麼聲和形也能夠在乘人不防的時候猝然發揮作用,如果別人已經有了準備的話,他們的聲和形就會沒有地方發揮作用,因此也就不能夠得勝。韓許公在擔任宣武節度使的時候,李師古妒忌韓許公的治軍嚴整,便派遣使者去說:「我將要借道去討伐滑。」韓許公便說:「你能夠越過我的轄界去做強盜嗎?我將會在此嚴陣以待,你就不要說假話使詐了。」滑軍向韓許公告急求救,韓許公派遣使者去說:「有我在這裡,你一定會安然無恙。」有人告訴韓許公說,李師古的軍隊正在清理道路,剪除荊棘雜草,軍隊就要到來了。韓許公說:「軍隊真的要來的話就不會清除道路了。」李師古的詐計全都用盡了,便拖延時間逃遁了。因此我說:如果他們的用聲和用形都不能發揮作用的話,那麼他們的本事也就用完了。一旦和他們交起戰來,很容易就能將他們打敗。如今匈奴的君王是新繼位的,存在內患,料想他們現在是很容易被打敗的。鄰國的大難,正是我國成就霸業的資本。並且這機會是上天賜予的,如果不抓住它,就將受到危害。賈誼說過:「大國的君王,年紀都還弱小,漢代便設置了傅相來輔助他管理政事。過了數年以後,等到他到了加冠之年,血氣方剛,意氣風發,開始執掌朝政,而傅相便以老病之由被賜罷職還鄉。如果在他年幼的時候,他就想安定天下,那麼即便他有堯舜之資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哎呀!這就是七國的形勢呀。

【評析】
本文承上一篇《審勢》而來,主要論述了怎樣應對當時北方的少數民族的問題。北宋一直面臨著北方少數民族的侵襲騷擾,而統治者又軟弱無能,每每以求和進貢來應對,導致邊境問題越來越嚴重,長久以來,宋王朝面對遼國和西夏的威脅,不但不積極地抗擊肅清,反而向他們進貢大量的財物以求和,以換得暫時的安寧。蘇洵面對這種情況,寫下了這篇文章,表達了自己的見解,議論精妙,邏輯嚴密,富有很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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