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開物》
天覆地載,物數號萬,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遺,豈人力也哉?事物而既萬矣,必待口授目成而後識之,其與幾何?萬事萬物之中,其無益生人與有益者,各載其半;世有聰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棗梨之花未賞,而臆度楚萍;釜之范鮮經,而侈談莒鼎畫工好圖鬼魅而惡犬馬,即鄭僑、晉華,豈足為烈哉?
幸生聖明極盛之世,滇南車馬,縱貫遼陽;嶺徼官商,橫游薊北。為方萬里中,何事何物,不可見見聞聞。若為士而生南宋之季,其視燕、秦方物,已成夷產;從互市而得裘帽,何殊肅慎之矢也。且夫王孫帝子,生長深宮,御廚玉粒正香,而欲觀耒(耒呂);尚宮錦衣方剪,而想像機絲。當斯時也,披圖一觀,如獲重寶矣!年來著書一種,名曰《天工開物》。傷哉貧也!欲購奇考證而乏洛下之資欲招致同人商略贗真而缺陳思之館隨其孤陋見聞藏諸方寸而寫之豈有當哉?吾友塗伯聚先生,誠意動天,心靈格物,凡古今一言之嘉,寸長可取,必勤勤懇懇而契合焉。昨歲《畫音歸正》,由先生而授梓;茲有覆命,復取此卷而繼起為之,其亦鳳緣之所召哉!卷分前後,乃貴五穀而賤金玉之義,「觀眾」「樂律」二卷,其道太精,自揣非吾事,故臨梓刪去。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於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
時崇禎丁丑孟夏月,奉新宋應星書於家食之問堂。
(選自《天工開物》)
【
上天覆蓋之下,大地承載之上,物種稱得上有萬種之多,而萬事萬物隨機變化,成為各種形態,而一點也沒有遺漏,難道是人力造成的嗎?事物已經有上萬種了,如果等到別人的口頭講述和自己親眼見到然後瞭解它們,又能知道多少呢?萬事萬物之中,對人生沒有好處和有好處的,各佔一半;世上有聰明博通事物的人,必為眾人推崇。但是有的人連交梨、火棗都沒有看過,就想揣度楚王得萍的吉凶;連釜的模樣都沒有見過,就想大談莒鼎的真假。畫圖的人喜歡畫未曾見過的鬼魅,而討厭畫實有其物的犬馬,那麼就算是鄭國的子產、晉朝的張華,又有什麼值得稱美的呢?
幸運地生在聖明強盛的時代,西南地區雲南的車馬,可以直通東北的遼陽;嶺南邊地的游宦和商人,可以橫游河北一帶。在這萬里的區域內,有什麼事物不能耳聞目見呢?如果士人生在南宋末年,他們會把河北、陝西的土產,看成外國的產品;與外國通商所換得的皮裘、帽子,和古代得到肅慎國進貢的弓矢,又有什麼不同呢?而帝王的子孫,在深宮中長大,御廚裡正飄著米飯的香味,卻想觀看種田的農具;宮女正在剪裁華美的衣服,卻想像著機杼織布的情形。在這個時候,打開與這些相關的圖案一看,不就像獲得至寶一樣嗎?近年來寫了一部書,名叫《天工開物》。可惜家中太窮困了,想購買一些奇巧的東西用於考證,卻缺乏錢財;想要招集嗜好相同的朋友,討論物品的真偽,卻沒有招待的館舍。只能照著藏在心中的孤陋見聞寫出來,難道會很妥當嗎?我的好友塗伯聚先生,誠意可以感動上天,心智可以探知事理,凡是古往今來的簡短嘉言,有一點可取的,一定誠心誠意地照著去做。去年,我所寫的《畫音歸正》,就由先生印刷;現在又有吩咐,要接著印刷這一部書,這種情誼或許是前世因緣所帶來的吧!本書分成前後兩卷,是以五穀為貴而以金玉為賤的意思,「觀象」、「樂律」兩卷,其中的啟發過於精深,自量不是我能勝任的事,所以在將要印刷時,把它刪去。追求功名的文士,可以將此書丟棄在桌子上,因為這書和求取功名,一點關係也沒有。
明思宗崇禎十年(1637)四月,奉新宋應星寫於家食之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