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或出處:司馬遷
古文《鴻門宴》原文: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官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鴻門宴》現代文全文翻譯:
沛公(劉邦)的軍隊駐紮在霸上,沒有能跟項羽相見。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就派人去告訴項羽說:「劉邦想佔領關中稱王,讓子嬰做(他的)國相,(相所有的)珍珠寶器都歸為自己所有。」項羽(聽了)非常生氣地說:「明天用酒肉犒勞士兵,要(讓他們)打敗劉邦的軍隊。」在這時,項羽的軍隊有四十萬人,駐紮在新豐縣鴻門;劉邦的軍隊有十萬人,駐紮在霸上。范增勸告項羽說:「劉邦在山東時,貪圖財物,受好美女。現在進入關中,財物一點都不要,婦女一個也不親近,這(表現)他的志向不小。我叫人去看過他那裡的雲氣,都是龍虎形狀,成為五彩的顏色,這是天子的雲氣啊。(你)趕快攻打(他),不要失掉時機!」
楚國的左君項伯這個人,是項羽的叔叔,平時和留候張良友好。張良這時候跟隨著劉邦。項伯就連夜騎馬趕到劉邦軍中,私下會見了張良,詳細把事情告訴(張良),想叫張良和他一起離開(劉邦),說:「不跟(我走)將會一被殺。」張良說:「我替韓王護送沛公(入關),沛公現在有急難,(我)逃跑離開是不講道義的,(我)不能不告訴(他)。」
張良就進去,(把情況)詳細告訴劉邦。劉邦大吃一驚,說:「怎樣應付這件事呢?」張良說:「誰替大王獻出這個計策的?」(劉邦)回答說:「淺陋無知的人勸我說:『把守住函谷關,不要讓諸侯進來,秦國所有的地盤都可以由你稱王了。』所以(我)聽信了他的話。」張良說:「估計大王的軍隊能夠抵擋住項王的軍隊嗎?」劉邦沉默(一會兒)說:「本來不如人家,將怎麼辦呢?」張良說:「請(讓我)去告訴項伯,說沛公不敢背叛項王。」劉邦說:「你怎麼和項伯有交情的?」張良說:「在秦朝的時候,項伯和我有交往,項伯殺了人,我救活了他;現在有了緊急的情況,所以幸虧他來告訴我。」劉邦說:「他你年齡,誰大誰小?」張良說:「他比我大。」劉邦說:「你替我(把他)請進來,我得用對待兄長的禮節待他。」張良出去,邀請項伯。項伯立即進來見劉邦。劉邦就奉上一杯酒為項伯祝福,(並)約定為親家,說:「我進入關中,極小的財物都不敢沾染,登記官吏,人民,封閉了(收藏財物的)府庫,以等待將軍(的到來)。所以派遣官兵去把守函谷關的原因,是為了防備其它盜賊的進出和意外變故。日日夜夜盼望著將軍的到來,怎麼敢反叛呢!希望你(對項王)詳細地說明,我是不敢忘恩負義的。」項伯答應了,跟劉邦說:「明天你不能不早些來親自向項王謝罪。」劉邦說:「好。」於是項伯又連夜離開,回到(項羽)軍營裡,詳細地把劉邦的話報告項王。就趁機說:「劉邦不先攻破關中,您怎麼敢進來呢?現在人家有大功(你)卻要打人家,這是不仁義的。不如就趁機友好地款待他。」項王答應了。
劉邦第二天帶領一百多人馬來見項羽,到達鴻門,謝罪說:「我和將軍合力攻打秦國,將軍在黃河以北作戰。我在黃河以南作戰,然而自己沒有料想到能夠先入關攻破秦國,能夠在這裡再看到將軍您。現在有小人的流言,使將軍和我有了隔閡……」項羽說:「這是你左司馬曹無傷說的。不然的話,我怎麼會這樣呢?」項羽當天就留劉邦同他飲酒。項羽、項伯面向東坐;亞你面向南坐──亞父這個人,就是范增;劉邦面向北坐;張良面向西陪坐。范增多次使眼色給項羽,舉起(他)所佩帶的玉玦向項羽示意多次,項羽默默地沒有反應。范增站起來,出去召來項莊,對項莊說:「君王的為人(心腸太軟),不忍下手。你進去上前祝酒,祝酒完了,請求舞劍助興,順便把劉邦擊倒在座位上,殺掉他。不然的話,你們都將被他所俘虜!」項莊就進去祝酒。祝酒完了,說:「君王和沛公飲酒,軍營裡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娛樂,請讓我舞劍助興吧。」項羽說:「好。」項莊就拔出劍舞起來。項伯也拔出劍舞起來,並常常用自己的身體,掩護劉邦,項莊(終於)得不到(機會)刺殺(劉邦)。
於是張良到軍門外去見樊噲。樊噲說:「今天的事情怎樣?」張良說:「非常危急!現在項莊拔劍起舞,他的用意常常在沛公身上。」樊噲說:「這太緊迫了!請讓我進去,和他們拚命。」樊噲就帶著劍拿著盾牌進入軍門。拿戟交叉著守衛軍門的士兵想要阻止不讓他進去。樊噲側舉盾牌一撞,衛士跌倒在地上。樊噲就進去了,揭開帷幕面向西站立,瞪眼看著項羽,頭髮直堅起來,眼眶都要裂開了。項羽手握劍柄跪直身子說:「客人是幹什麼的?」張良說:「他是沛公的衛士樊噲。」項羽說:「壯士!──賞他一杯酒。」(左右的人)就給他一大杯酒。樊噲拜謝,立起,站著(一口氣)把酒渴了。項羽說:「賞給他一隻豬腿。」(左右的人)就給了他一隻半生的豬腿。樊噲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豬腿放在盾牌上,拔出劍切著吃起來。項羽說:「壯士!能再喝嗎?」樊噲說:「我死尚且不怕,一杯酒又哪裡值得推辭!秦王有象虎狼一樣凶狠的心腸,殺人惟恐不能殺盡,處罰人惟恐不能用盡酷刑,(因此)天下老百姓都背叛了他。懷王曾經和諸將領約定:先打敗秦軍進入咸陽,一絲一毫都不敢佔有動用,封閉了官室,退軍駐紮在霸上,以等待大王到來,特意派遣將士把守函谷關,是為了防備其它盜賊的出入和發生意外的事變。像這樣勞苦功高,沒有封侯的賞賜,反而聽信小人讒言,要殺有功勞的人,這是滅亡的秦國的後續者啊!我自己認為大王不(應該)採取這樣的做法」。項羽無話可答,說:「坐吧。」樊噲使挨著張良坐下。
坐了一會兒,劉邦起身上廁所,順便招呼樊噲(一道)出去。劉邦已經出去,項羽派都尉陳平去召呼劉邦(回來)。劉邦(對樊噲)說:「剛才出來沒有告辭,這怎麼辦呢?」樊噲說:「做大事情不必顧慮細枝末節,講大禮不必講究小的禮讓。現在人家正像切肉的刀和砧板,我們是魚和肉,為什麼(還要)告辭呢?」於是就走了。就叫張良留下(向項羽)辭謝。張良問道:「大王來時帶些什麼(禮物)?」(劉邦)說:「我拿一對白玉璧,準備獻給項王,一對玉酒杯,要送給范增。正趕上他們發怒,不敢獻上去,你替我獻給吧。」張良說:「遵命。」在這個時候,項羽的軍隊駐紮在鴻門,劉邦的軍隊駐紮在霸上,相隔四十里。劉邦丟下隨從的車輸、人馬,離開這兒,獨自一人騎馬,同持劍拿盾徒步跑著的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一起,順著驪山腳下,取道芷陽,抄小路逃走。劉邦(行前)對張良說:「從這條路到我軍營不過二十里罷了。請你估計我到了軍營,你再進去(見項王)。」
劉邦已經走了,(估計)抄小道(已經)回到軍中,張良進去辭謝,說:「沛公不能多喝酒,已經醉了,不能(前來)告辭。謹叫我奉上白玉璧一對,敬獻給大王;玉杯一對,敬獻給大將軍。」項羽說:「沛公在哪裡?」張良說:「聽說大王有意責備他,他脫身獨自離開(—鴻門),已經回到了軍中。」項羽就接受了白玉璧,放到座位上。范增接受玉杯,丟在地上,拔出劍砍碎了它,說:「唉!這小子不值得和他共謀大業!奪走項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們這些人就要被他俘虜了!」
劉邦回到軍營,立即殺掉曹無傷。
【鴻門宴藝術特點】
藝術特點
《鴻門宴》一文,既為我們再現了歷史真實;它也為我們提供了高度的文學技巧典範。它的藝術特點,可以分為以下四點來觀察。
第一點,它善於在矛盾開展中描繪人物。通過重要歷史事件的描寫以突現人,使之為形象塑造服務。人物形象獲得高度的鮮明與統一,因之具備典型性。
在本文中,作者善善、惡惡、賢賢、黜不肖的態度是十分鮮明的。司馬遷以極其深微而又明顯的愛憎筆觸,刻畫了兩種不同類型的統治人物。劉邦是一個卑鄙狡詐而又極其機變的所謂成功人物;項羽則是一個粗豪自恃、淺聽輕信的所謂失敗英雄。作者把劉邦、項羽放在鴻門一會的具體歷史事件具體矛盾開展當中,進行描繪。最後達到人物形象的高度鮮明與統一,完成傳記文學人物的典型性質。所以劉邦、項羽,儘管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所描繪的的也完全符合歷史的真實;然而後世卻常用來概括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作者在描繪這兩種人物性格時,愛憎傾向是十分明確的。對項羽主要的是同情和讚頌;對劉邦主要的是鄙夷和貶斥。這就深刻地影響著千百年後讀者群眾情感的向背,使人們同情的都歸於項羽一面。本文在描繪張良、項伯、樊噲、范增的形象上,也極為成功。假如說本文寫的是「子房如龍,樊噲如虎」,那麼寫劉邦就真該是「如狐如鼠」了。
第二點,本文善於把巨大的歷史事件與豐富的細節描寫相結合,善於把生動的場面敘寫與細節描繪相結合。在對尖銳的矛盾鬥爭的敘寫當中,完成其驚奇的富於戲劇性的故事情節。
鴻門一會,本來是秦末歷史的巨大事件之一。這個事件本身,就具有十分豐富的細節和許多生動的場面。無論在劉、張密議,劉、項(伯)私約,鴻門來會,宴會上舞劍,以及樊噲闖宴,劉幫遁席,張良獻禮的各個場面當中,都有著繁簡不等的細節描繪。這裡面最屬生動的場面敘寫和細節描繪,當屬樊噲闖宴一節。無論在描繪樊噲的飲酒、啖肉以及嚴詞說項等各個細節行為上,都是姿態聲氣栩栩如生。這些細節描繪與場面敘寫又能作到緊密結合,首尾一貫。這樣就能以在尖銳的矛盾鬥爭的展現當中,完成其驚奇的富於戲劇性的故事情節。使人們在千百年後,一提起鴻門宴故事來,許多人物的活躍形象,都如近在眼前。《鴻門宴》一文,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極其成功的範例。
第三點,本文具有周密嚴謹的組織安排。在材料處理上,也能前後相生,具有縝密的邏輯聯繫。它密切依照歷史發展,把許多材料,加以精心地抉擇,並進行了細密的安排組織。使矛盾一環銜著一環,使情節一波推動一波。他以曹無傷密告起,以曹無傷被誅結。以范增說項羽始,以范增怒項羽終。在處理材料上,作者運用了繁(如闖宴)、簡(如誅曹)、省(如張良「具告沛公」)、復(如樊噲說項)各種不同筆法,使其相輔相成,以構成全篇嚴密無間的邏輯結構。幫助了主題內容的顯現。這些是本文鮮明特點之一。
第四點,是本文在語言運用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由於作者在傳記文學著作上,具有獨創精神叛逆情感,所以他能自覺地靠攏人民向民間語言學習;受有明顯的影響。許多民間傳說與歌謠諺語,都成為作者創作思想與創作語言的重要來源,構成作品的新鮮血液。使它的語言藝術,推進到中古時期散文文學的一個新的高峰:淺切、明白、活潑、樸實。
在本文中,如「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都是當時流行的成語;而「唉!豎子不足與謀!」則是當時的生動具體的口頭語言。
從全文語言風格來看,也完全可以說明司馬遷的操縱運用語言的能力,遠遠跨過秦及漢初散文語言的既有水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此外,司馬遷在善於活用虛詞上,也極其出色。他往往憑借表情作用很強的虛詞運用,表現人物情態。如本文中,「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樊噲曰:『臣死且不避,酒安足辭!』」等。都是運用虛字進行表情的極其傳神處所。《鴻門宴》一文的文學技巧,在整個《史記》當中,是具有代表性的。郭嵩燾說它「自是史公《項羽本紀》中聚精會神,極得意文字。」自非過譽。它不只是達到了「敘事真而描寫切」、「語調整齊,字句錘煉」的境地;它也達到了神采辭章雙躋峰頂(「理既切至,詞亦通暢。」——《文心雕龍·啟奏篇》)的新高度。有人也用思想清新、文字精美、內容充實、組織周密四點,對整個《史記》的藝術特點作通俗的概括。這種通俗的概括評價,同樣也適用於本文。
第五點,最後,需要說明的是,過去有些論述《鴻門宴》的文章,在作思想內容與藝術特點分析時,往往有一種脫離本段文字而從《項羽本紀》與《高祖本紀》全部著眼進行論列的不當傾向;在作劉、項評價時也有這樣毛病。我認為我們分析《鴻門宴》時,還是應該抓緊本文。雖然也應當聯繫照顧到劉項《本紀》全篇,但卻不應喧賓奪主,或者把延伸的意義,說成本篇的思想內容。
【鴻門宴寓意】
思想意義
通過項羽的行動,可以充分證明此點。項羽當年倔起江東,領導農民起義隊伍,掃平各地動亂。「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
這是當他行為符合客觀規律、符合人民群眾滅除暴秦政權願望時,他受到了群眾的擁護之故。因為如此,他的舉措行為,也便能符合客觀要求,能以透過形式看到本質,而處處取得主動,最後獲得成功。而當他「勝利」「成功」之後,便妄自尊大,倒行逆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他幾乎是完全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被一片歌頌、崇拜、畏服的聲音所淹沒,蔽塞了他應有的理智與聰明。更因為到處屠城殺戮,他就迅速地喪失了群眾的擁戴。在行動舉措上,也是處處用主觀臆斷客觀,變得十分被動而愚蠢。用《鴻門宴》上的項羽形象,來印證此點,就更為鮮明。由於項羽的「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他竟然為劉邦的一套卑詞厚幣所欺哄,輕輕放走了自己送上門來的強大的敵人。他經不起紛至沓來的諂言和諛語,不但容忍自己營壘內部的資敵臣僚,也不聽信忠誠而有遠見的策謀勸告;甚至「率直」到把敵方為自己遞送情報的人隨口供出。劉邦對他所講的話和劉邦的行為,本來有許多矛盾和漏洞可以察尋,但他卻完全漠視了這些。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埋下難於挽救的敗亡種子。
第二點,本文說明了不自覺的資敵行為是最為可怕也最為可恨的。項羽集團的項伯,可以作為最好的說明。他的一系列資敵行為,基本上都是處於不自覺狀態。但從其影響來看,應該說是存在內部的可怕的利敵現象。因為它分明起到削弱和分裂自己營壘並且切實幫助了敵人的嚴重作用。項伯凡事從封建貴族道德觀念出發,以致弄得不識真正的大體。客觀上協助了敵人,還不自覺。敵人用各種手段利用了自己,不但不覺察,還自以為處事深合「義」「禮」。這種人的思想行動最可怕。因為不只他自己不識是非,別人也往往受其左右而不以為怪,因之墮壞大事。
第三點,本文說明,凡事必須依靠多數人,和衷共濟,步調整齊,才能成功。劉邦之所以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原因是在於他善於用人,處處依靠周圍的臣僚。上下團結一致、步調劃一,互相輔助、互相支援,形成一個堅強的集體力量;相反地,在項羽方面,本來事情的成功象探囊取物一樣的容易,但是項羽卻師心自用不納善言。以致在如此嚴重的關頭,扮演了顢頇失敗的可悲角色,劉邦後來批判他說:「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說到自己成功的原因,他認為張良、蕭何、韓信,「此三人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也在說明這個道理。第四點,本文說明凡屬嚴重事情,必須有膽有識,充分分析客觀實際,依據之制定周詳計劃,在進行上要有嚴密的措置安排,才能突破艱難,獲得勝利。
通過本文中劉邦集團的一系列活動,可以印證此點。劉幫在接到項羽要擊破他的消息時,雖然顯得有些慌亂,但他的一些心腹臣僚,大都是有膽有識,能細緻地分析客觀,進行周詳的計劃和嚴密安排的人物。《鴻門宴》雄辯地說明劉邦集團在處理這樣一個嚴重事件時,是如何做到了知己知彼,有條有理,並且能順理成章,因敵制勝,所有舉措都是符合客觀實際,從而獲得最後勝利。《鴻門宴》一文,就是如此在三大段十五節文字當中,包孕著極其豐富的思想意義。寫出來從秦崩潰到漢建立的歷史過程的一個重要片斷;描繪了劉項兩大集團勢力的不同陣容,塑造了兩種不同類型的統治人物。它不只預示著項羽個人功業的重要轉折,它也是整個秦末歷史變化的重要關鍵。
《鴻門宴》一文,它的本事雖然發生在二千多年前(公元前206年),但在今天,仍然有非常鮮明的教育意義與認識價值。
【項羽本紀鑒賞】
司馬遷的《史記》,為我國中古時期最偉大的歷史著作,也是最輝煌的散文著作。《項羽本紀》,是《史記》當中出色的典型的篇章。
《鴻門宴》,則為《項羽本紀》的重要而又精彩的段落。它不僅是標誌著秦末農民起義中風雲人物之一項羽的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開端;它也記載著秦末歷史轉折的關鍵性的一幕。千古以來,《鴻門宴》的故事,以它生動而又驚奇的情節特點,以它眾多人物處在矛盾高峰中間的活躍面貌,一直吸引著人心,膾炙著人口;給人以深刻而又豐盈的思想教育和飽滿而又崇高的藝術享受。
為了弄清楚《鴻門宴》上劍拔弩張的矛盾鬥爭的遠因,我們有必要先對劉邦、項羽兩大集團勢力的發展情勢稍作回顧。在所謂「秦失其政」「豪傑蜂起」的年代,劉邦和項羽同受農民起義浪潮的推激,先後蹶起東南,參加並且領導了農民大起義。最初他們同為陳涉部屬,轉戰關東,立下戰績。秦二世三年(公元前二○七年),乃同受楚懷王封爵,一者引兵北上救趙,一者率部西行略地入秦,劉邦在剪除西進中重重阻礙之後,終得「先諸侯至霸上」,在軹道旁受「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繫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之降。並且拒關自守,打算自王關中。而項羽呢,他在殺掉卿子冠軍宋義之後,破釜沉舟,以非凡的勇猛果敢,大破秦軍,解了鉅鹿之圍,使「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在召見諸侯將時,「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都成為他的臣屬。不久他又收降了章邯,擊坑秦卒二千餘萬,西行略定秦地。真是聲威赫赫,天下莫不震服了。就在此際,他卻見到函谷關有兵,又聞沛公已破咸陽。他按捺不住自己胸中怒火了!於是在破關直入駐軍鴻門時,一定要擊破劉邦,找他算帳!
上面是在鴻門宴前,劉、項兩大勢力的發展大勢,平心而論,從滅秦戰功上來看,劉邦應該說是遠遠不及項羽的。儘管在攻略咸陽上他先走了一步。
《鴻門宴》一文,在《項羽本紀》中應屬第五大段。但是由於它的精節首尾完整,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所以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篇章來分析。依照故事情節發展來看,《鴻門宴》全文十五節(依高中課本模塊一所定),可以分為三大段。即:
(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宴前階級(也就是矛盾鬥爭的醞釀開端與上升階段);
(二)「劍拔弩張」的宴上階段(也就是矛盾高潮階段);
(三)「尷尬不安」的收場階段(也就是矛盾平伏階段)。
現在讓我們逐段簡括地分析一下它所蘊寓的基本內容以及人物形象。
第一大段包含六個小節。即:
1總敘劉項雙方情勢及項羽接到曹無傷密報,決心擊潰劉邦;
2范增說項羽急擊劉邦免貽後患;
3項伯私見張良報信;
4張良以項伯語具告劉邦並密商對策;
5劉邦厚托項伯向項羽說情;
6項伯說服項羽不擊劉邦。
文章一開始說:「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實際是劉邦攻破咸陽進入秦宮見到「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之後,就打算「止宮休捨」了。只是因為樊噲、張良勸諫,他才「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可見在如何獨吞農民起義勝利果實上,劉邦這一軍事集團,一開始就是具有深謀熟慮,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劉邦接受「鯫生」建議而守關拒內,這是因他自恃持有懷王信約,自認為是名正言順;但對於項羽這樣一個強大敵手,還是怵憚三分,想到如何虛委與蛇待機行事未敢率然與之抗衡的。文在敘述曹無傷密告項羽以劉邦的野心,項羽獲信大怒後,緊接著簡括明白地指出雙方實力情況。項羽兵四十萬號稱百萬;劉邦兵十萬號稱二十萬。數量既大懸殊,質量上也是劉遠遜項。他們相距的空間又是這樣逼窄,相去僅止四十里。這真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一般說來,劉邦這個集團的內部關係是比較嚴緊的。「左司馬」的官也不算小了。但是當曹無傷聽到項羽大怒劉邦之後,他竟然敢於派人密告,以預約封賞。這裡是既說明曹無傷的為人,也在說明楚漢兩方的懸殊形勢。在曹無傷以為自己的封賞是指日可期;在項羽,也是「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的豪語不禁衝口而出。這裡項羽的大怒,完全有客觀根據。並非什麼由於單純的粗暴和狂傲。劉邦先既派兵拒關,已足使他惱火;這裡的「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的情報內容,又無一不和他的稱霸雄心、復仇宿志和貪婪欲求相牴觸。劉邦的實力如何,在項羽心中也是瞭如指掌,滿不在乎。從他簡短果決的話語當中,使我們彷彿親見當時他那種雷霆萬鈞「喑嗚叱吒」的英風豪氣。
第二節,范增用劉邦行為的變化和封建迷信,進一步說服項羽,令其「急擊勿失」,這就進一步把矛盾推向高漲。素來極其貪財好色的市井無賴出身的劉邦,入關以來,卻一反常態,變得「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這分明是劉邦為了爭取更大更多的政治賭本(更大的政權,更多的財貨美女),而一時約束自己克制自己的一種手段,自然瞞不過老練多謀的范增耳目。望氣「為龍虎」「成五采」之說,在今天看,固然是一文不值的虛妄之談,但在秦末亂世,五行讖緯之說盛行的社會,當然深足悚人聽聞,何況是聽者又是一個具有稱霸天下的野心的項羽。
文章到此,形勢的確是很危迫了!然而第三節中,由於項伯「私見張良,具告以事」。這就使得這種十分危迫的形勢在不意之中獲得轉變的契機。把矛盾情態引向低伏曼緩。這位在官職上高踞楚之「左尹」,在親疏上身屬項王「季父」的項伯,當著如此重要的關頭,他卻背著主人,夜來夜去;把如此機密嚴重的軍情,因為私人「素善」的關係,全部無遺地洩漏給敵方謀士張良。並且深為關切的「欲呼張良與俱去」,以免張良從劉俱死。而當在張良一番「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和他自己當時行為適成對照的答覆之中,並沒絲毫激起他的自責感和愧悟心;相反地,他還是忠於自己的「高尚的」友情,堅持要了結私人的恩怨。他還能佇立帳外等候著張良和其主人長時間密議直到來復,並且接受張良邀喚,「即入見沛公」。按照張良當時和劉邦集團的關係來看,和項相比,非但位分不侔,親疏也是大異。然而張良的的行為和項伯的行為,實在是構成了極其鮮明的比照。
第四節,在張良入告劉邦並和他共同計議卻敵之策裡,司馬遷使用極其隱曲的刻塑筆觸,描繪了這個流氓皇帝的真姿實相。劉邦乍一聽到張良一番告語,使得他這個志得意滿就將即位的「關中王」,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吐露「為之奈何」的張惶語調;和張良商量還不是主要,當張良反問「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時,他向張良作了真實的招供。這裡證前面曹無傷的密告,確是事有其實;也說明這個計劃在劉邦集團裡,也還是只有部分人知道,連張良都不在其數。和《高祖本紀》對照看來,劉邦在聽到「或」人獻計王關中時,他是心「然其計」而「從之」的;但在這裡他卻現露流氓本色,潑口謾罵原來獻策的人是庸才賤品(「鯫生」)。當張良叫他自料士卒實力能否抵住項羽時,他在「默然」良久之後說:「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再一暴露他在如此嚴重的現實局面之前那種六神無主的張惶狀態。這個時候,他非但不敢與項羽言戰,即與項羽言和(臣服),也是一件不大好辦的事,正在這樣緊急關頭,張良替他提出主意:「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叫他先走假投降的道。並且給他提出打通這條假投降道路的人項伯來。他對這個辦法雖然毫無異議,但對打通道路的這個人卻要深入進行瞭解,以便施展自己一套市儈的籠絡人的手段。他從張良口中得知張對項伯有活命之恩,並且是交深日久(從秦時開始)。他為了施展卑鄙的拉攏逢迎伎倆,還精細入微地問明白了項伯是「長」於張良,還是「少」於張良?晚清人郭嵩燾在評論本節文字時說:「案此等乃後世史家所應略者,史公偏於此等處委細言之。正為鴻門之會險絕奇絕,於此為之助勢,亦自喜其摹寫物情曲折之工也。」(《史記札記》)這話雖然是從藝術上著眼;但也隱曲地道出司馬遷的寫作《史記》,與後代一般庸濫的史家所持態度根本不同。
第五節,是具體寫劉邦向項伯進行請托收買的生動場面。劉邦的狡詐、陰險、俗惡的靈魂,也得進一步的描繪和暴露。他不但卑躬折節地一再向項伯「奉酒、為壽」並且和項伯約下將來作親家翁。這在封建社會極端重視姻親血族關係的時代,是拿近便套交情的無上手法,因為「再厚還能厚過兒女親家了麼」!他在項伯漸曲入彀之後,就正式展開了他的一套虛偽的本題說辭。什麼「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什麼「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真是再虔誠再恭順連語氣也再婉轉沒有了!他為了表示自己的「敬謹」心情,不惜在自稱上,由「吾」變到「臣」;在他稱上,直呼項伯為「伯」。在一個重視私交甚於國家大事,慣於起不自覺的內奸作用的封建貴族面前,他的一套伎倆,果然獲得市場。他完全矇混了項伯,既得到了項伯的向項羽說和的「許諾」,還得到了項伯替他作的進一步安排和親切叮囑:「旦日不可蚤自來謝項王。」在這裡可以使我們預察到是邦的請托深慶得人;從項伯口氣中,也可以知道他完全有說服項羽的能力與自信。
第六節,這位慣以「和事老」自居的項伯,便進一步發揮他的不自覺的內奸作用。這位自己也稍稍情知不韙的楚國左尹,他在夜裡馳來復在夜裡馳去。到了軍中,「具(完完全全的)以沛公言報項王」之後,還以為未足,因為僅止如此,還算不得「受人之托忠人事」!於是他因勢利導地進一步說服項羽:「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抬出封建領主階級最所重視的抽像的「義」來打動項羽。果然得到項羽的「許諾」。項羽的所以放棄攻打劉邦的計劃,固然由於他自大主觀輕信劉邦迎合他心理的一套鬼話,項伯的說辭,也不是毫無作用的。至於說他是貴族出身不願在宴會上殺人,這恐不合實際。他前此之殺會稽守與卿子冠軍,又何嘗不是在大廳廣帳之上。由於項伯的一番活動,使得存在於劉項兩大軍事集團中間的關中大戰的黑雲,表面上像是消逝。他們中間的矛盾,也像趨於平伏。但是兩雄不並立,他們的根本矛盾—都想獨吞起義果實,還依然存在。
在第二大段中間,這個矛盾重又達到新的高潮。故事情節正式擺開在鴻門一宴的席面之上。
正如許多文章所指,一提起鴻門宴來,人們所想到的,並非什麼揖讓進退彬彬有禮的雍睦局面;相反的卻令人想到一種劍拔駑張、鉤心鬥角、殺機四伏的嚴重場景。郭嵩燾說:「鴻門一會卻處處寫得奇絕陡絕,讀之令人心搖目眩。」是很正確的。這一大段是全文的核心部分,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它人物眾多,各具姿態。人物關係也極錯綜複雜,矛盾顯得極其尖銳。本段包含以下五節:
1劉邦躬詣鴻門來謝項羽;
2項羽留宴劉邦,范增數促項羽殺劉邦,羽不聽;
3范增令項莊舞劍以圖劉邦,項伯阻之;
4張良招樊噲闖帳;
5樊噲力說項羽,為劉邦解釋開脫。
第一節,劉邦小心謹慎,輕車簡從,來見項羽於鴻門。其整個的活動表現,真可以說極盡低首下心卑詞厚幣以博求項羽信任的能事。在稱呼上,對項羽是一口一個「將軍」;對自己是一口一個「臣」字。他首先用共同起義江東的老關係來打動項羽。接著恭維了項羽的功勳,也表白了自家的苦勞。他虛情假意地說:自己「能先入關破秦」是一件「不自意」的事。「得復見將軍於此」一句,表明真好像他一向惦心著牽掛著項羽,說得再甜蜜委婉不過。他把向項羽告密的人說成「小人」,把項羽對他的惱火的責任,一古腦都推到這個所謂「小人」身上,叫他承擔,來融解凝凍的空氣。「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也在表白過去彼此間關係還是好的,有了隔膜誤會,不過是目前的事。劉邦的話是這樣婉轉有致而又嫵媚多姿;而項羽呢,這位粗豪大意、驕傲自恃的貴族後裔,幾乎是完全疏於戒備,竟在劉邦一番口蜜腹劍的說詞面前,迅速而又徹底地解除了思想武裝,成為劉邦的俘虜。並且把密告給他如此重大消息的曹無傷,輕易地洩漏給劉邦;不只斷送了曹無傷本身,也斷送了劉邦內部軍事情報的來路。下面的不聽范增,放任項伯,嘉賞樊噲等自損行為,都是有其由來的了!
第二節,在殺機四伏的席面上,「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的場面,說明未來之前,項羽和范增不是全無計議打算,不過由於項羽驕橫自用的思想堡壘,被劉邦的糖衣炮彈所命中,認為劉邦既已表示臣服,再沒必要殺他而已。從座位席次安排上,可以見出項羽驕矜自大滿沒瞧起劉邦的倨慢心理。
第三節,范增一計未行,出召項莊舞劍,「因擊沛公於坐。」這二計通了,自然也就根除項氏心腹之患。可惜的是,在這樣一項重要問題上,項氏集團內部,不只是步調不統一,並且有人公然出來破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以曲盡其未來的「親家翁」的「道義」責任。於是「莊不得擊」,范增計謀又遭挫敗!
第四節,在另一方劉邦集團裡,情況卻幡然大異,而是有組織有準備,步調也極為統一。並且能作到互相配合聯合作戰。張良看見情況緊急,於是出軍門招樊噲,通過張、樊二人的對話,可以看出他們這一方是無一人無一刻不在高度緊張戒備之中。樊噲問:「今日之事何如?」張良答:「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樊噲說:「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隨即帶劍擁盾入軍門。樊噲跟隨劉邦最久,關係也最密切。加以勇敢粗豪,劉邦集團準備他來打這個劫贏,自然是再好沒有!
在本段最後一節中,是寫樊噲的場面;也是項羽的場面。這個狗屠出身的莽漢,他的一派為劉邦解釋的有膽有識的說詞,表明他不只是性格粗豪,也有其精細之處。這段說詞雖然是和劉邦的如出一轍都是事先議好,但在樊噲講來,卻又是曲合他的身份,口吻聲氣都是別具生姿的一套演說。他的所以受到項羽嘉賞,不只是因為具有「能飲」「健啖」的粗豪風格,與項羽相投契;更主要的還是他的這段「剛中有柔」、「亢中有卑」,指責當中包含著尊敬的講話,起到最後作用。在本節文字裡,除了生動地寫出樊噲這一有膽有識、粗中有細的鹵莽英雄面貌外(所謂「子房如龍,樊噲如虎」),對項羽的「英雄惜英雄」的人物風格,也在對話中間,作了對應的描繪。就在如此場面活動中,緩和了劉邦身邊的危迫形勢,使他得以抽身離席,從小道逃遁!
下面是文章的第三大段,也是最後一段。總的看,是屬於鴻門宴收場結束階段。當前的矛盾高潮,雖然宣告結束,但在實質上,尖銳的矛盾仍然存在。不過表現形式有了進一步的變化而已。所以這一宴會場面的收場情況是十分尷尬十分不安與不諧調的。
本段分以下四節:
1劉邦脫席與張、樊計議;
2劉邦遁歸;
3張良入謝項羽,項方內部愈加分裂;
4劉邦殺曹無傷,根除內部隱患。
第一節,劉邦乘勢逃席,本意就想逃歸。但他卻假惺惺地說:「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直等樊噲說出「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替他解嘲的話來,他才「於是遂去」。他把帶來的厚禮留給張良,以便進一步麻痺項羽。他明知足以致他死命的不僅是項羽,更主要的對手還在范增。當張良問他「來何操」時,他說:「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這個「會其怒」的「其」,自然是說的范增,而不會是項羽。可見他在酒席中間,是如何惴惴不安、如坐針氈,並且總在用眼睛溜著范增神色。假如范增顏色稍有寬假,他便早會卑躬折節地把這兩份成雙成對的表示約邀「和好」的珍貴禮品,堂而皇之奉獻給「項王」與「亞父」。現在,他把這宗重要事情,付託足智多謀的張良,自然是很合適。但他還不免要叮囑一番,以便提高張良的警惕。最可注意的是司馬遷在這裡明白寫出對他自家部屬的張良的稱呼,也從先前的「君」忽而變為現在的「公」了!說明劉邦如何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在手段上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狡詐人物!這裡的「白璧」「玉斗」,自然是擄掠而來,證明前面范增的「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的說法是鐵的事實。在本節中,項羽雖曾叫陳平召喚過劉邦,但也不能說明他是存有什麼足夠的戒備心理。
第二節,寫劉邦正式逃遁。他狼狽周章地扔掉車馬,和樊噲等四員心腹將領,走僻路抄近道,急急逃回自己的營壘。臨行時,還沒忘掉告訴張良「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其恐懼不安的一副嘴臉,真是呼之欲出。
第三節,寫張良入謝,向項羽、范增獻禮。張良的措辭,極為婉愜得體,項羽在聽到劉邦逃走的消息時,也沒什麼明顯表現,相反地還「受壁,置之坐下」。范增則大不同。這種場面,無異於在說明他的幾次老辣機謀,都歸破產;面前擺著的雖然是一雙玉鬥,但是在這樣一個老練的政治家看來,實在等於一宗難於忍受的嘲笑和諷刺。所以在受了玉斗之後,不但不置之坐上,相反地卻置之地下;不但不稍加把玩審視,他還「拔劍撞而破之」。並且在項羽面前,公然斥罵:「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然而這種萬丈無名怒火,畢竟已燒不著劉邦一根毫毛;相反地,卻不過落得在張良面前,完全暴露自己內部的嚴重分歧和加深項羽這個喜虛榮愛逢迎的君主的厭憎。范增這個悲劇色彩也同樣十分濃厚的政治家,他的所以招致失敗,固然與項羽的戇直粗疏有關;也和他自身的剛愎自用好動肝火,不能針對項羽的具體為人,進行說服工作分不開。後來當項羽受漢反間,他大怒走開,最後落個「疽發背死」的悲慘結局,也是有其必然性的了!
最後一節,說明劉邦回到軍中,立刻殺掉密告他的曹無傷,剪除了內部的隱患;加強了內部團結。這和項羽一方的變化動態,適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所以說,鴻門宴一幕鬥爭,預兆著劉項兩方未來的成敗利鈍的前途;標誌著秦末農民起義歷史的重要轉折;劉項兩大勢力的急遽變化的重要關鍵,是十分符合實際的。當然,在劉項兩方的所以成功與所以失敗的根本原因的探討上,那還有待另論。《鴻門宴》的各節內容和人物,大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