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文選 與元九書
白居易
系列:白居易詩選|白居易詩集
白居易文選 與元九書
【原文】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足下謫1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僕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道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
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2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捨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診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僕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3。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然4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僕當此日,擢5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6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眾口籍籍7,以為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8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僕詩者,知僕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9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裡,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餘。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僕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僕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註釋】
1謫:封建時代特指官吏降職,調往邊外地方。
2梗概:大概,概略。
3胝:胼胝,手上腳上因為勞動或運動被摩擦變硬了的皮膚。
4瞀然:垂目下視的樣子,形容眼睛昏花。
5擢:提拔。
6裨補:增加補益。
7籍籍:形容喧嘩紛亂的樣子。
8困躓(zhi):受挫,顛沛窘迫。
9銓(quan)次:編排次序。
【譯文】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從足下被貶到江陵府,直到現在,您贈予和酬答我的詩篇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這些詩來,您還不辭委屈,有時作序,有時寫信,都冠在卷頭。這都是用來闡述古今詩歌的意義,並且說明自己作文章的緣由和年月的先後的。我既然接受了足下的詩,又理解了足下這番意圖,也就常常想要回答來信,概略地談談詩歌的基本道理,並陳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圖,總起來寫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幾年以來,為事故拖累,很少空暇。偶然有了空閒,有時想做這件事,又想到我所說的並沒有超出足下的見解,所以有好幾次都是鋪開信紙又作罷了的。最終沒能實現過去的心願,直到如今。現在被貶調到潯陽任職,除去起居飲食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於是就瀏覽足下到通州去時留下的二十六軸新舊文章,開卷閱讀領會其中的含意,真好像和足下會面談心一樣。我長時蓄積於內心的想法,便想一吐為快,恍恍惚惚感覺足下還在面前,竟忘記了足下是在遙遠的通州。從而,我的鬱積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發洩,於是就回憶起從前的心願,勉力地寫了這封信。希望足下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為榮幸的。
所謂文,起源是太久遠了。三才各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為首;人間的文,以六經為首。就六經來說,《詩》又是為首的。為什麼呢?因為聖人就是用詩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夠感化人心的事物,沒有比情先的,沒有比言早的,沒有比聲近的,沒有比義深的。所謂詩,就是以情為根,以詩為苗,以聲為花,以義為實的。上自聖賢,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魚,幽隱如鬼神,種類有別而氣質相同,形體各異而感情一致。接受聲音的刺激而不產生反響,接觸到情感的影響而內心不感應,這樣的事是沒有的。
聖人懂得這個道理,就根據言語的狀況,把它納入六義,按照聲音的形態,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於規範。五音有規律,六義有類分。韻律協調言語就順暢,語言順暢聲音就容易動人。類分明確情感就得以表現,情感得以表現就容易感人。這樣一來,其中就包含著博大精深的道理,貫串著隱密細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溝通,天地之氣就能彼此相交,人們的憂樂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達到和樂。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確的道理去辦事,垂衣拱手就把國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於掌握了詩的義和音,把這作為主要權衡;也辨明了詩的義和言,把這作為主要的法寶。
因此,聽到「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就知道虞舜時代治道昌明。聽到五子洛汭之歌,就知夏太康的政事已經荒廢。用詩諷諭的人沒有罪過,聽到這種諷喻的人可以作為戒鑒。實行諷諭的和聽到這到諷諭的各盡自己的心力。
到了東周衰落秦國興起的時候,采詩之官就被廢除了。天子不以采詩觀風的辦法補救並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詩歌宣洩疏導自己的感情。於是頌揚成績的風氣興起來,補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壞。這時候,六義就不完整了。
國風演變為楚辭、五言詩開始於蘇武、李陵。蘇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們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發感慨而寫成詩文。因此,「攜手上河梁」之類的詩句,僅止於表達離別的傷感,「行吟澤畔」這樣的吟詠最終也只歸於怨憤的思緒。詩中所表達的儘是彷徨難捨,抑鬱愁苦,沒有寫到別的內容。但是距離《詩經》還相去不遠,六義的大概還保存著。因此,描寫離別就以雙鳧一雁起興,諷詠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惡鳥打比方。雖然六義不完全,還能得到國風傳統的十分之二三。這時候,六義就缺欠了。
晉宋以來,得到國風傳統的大概就罕見了。如謝康樂詩的深奧博大,但是多耽溺於山水。如陶淵明詩的超撥古樸,但是又多放情於田園。江淹、鮑照之輩,又比這些詩還要偏狹。像梁鴻所寫的《五噫歌》那樣的例子,連百分之一二也沒有。這時候,六義就逐漸微弱,走向衰落了。
到了梁、陳中間,大都不過是玩弄風雪、花草而已。唉,風雪花草這類事物,《三百篇》中難道就割棄了嗎?這只是看運用如何罷了。比如「北風其涼」,就是借風以諷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憐憫征役的,「棠棣之華」是有感於花而諷諭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讚美車前草而祝賀婦人有子的。這都是以風雪花草起興,而表現的意義則在於刺威虐、愍征役、諷兄弟、樂有子的。與此相反怎麼可以呢?這樣,「余霞散成,澄江靜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類篇章,辭確實華麗,我不知道它所諷諭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說這些詩僅僅是玩弄風雪、花草罷了。這時候,六義就完全消失了。
唐朝興盛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可以列舉的,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還有詩中的豪傑,世稱李白和杜甫。李白的作品,才華出群,不同凡響,是人們無法可比的。但是,探索其中的六義,在十首之中連一首也不具備。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傳的有一千多首。至於貫通古今,格律運用純熟,做到了盡善盡美,又超過了李白。但是舉出《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這樣的篇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詩句,也不過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況不如杜甫的呢?
我經常對詩道的破壞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憤起來,有時正在吃飯就吃不下去了,夜裡睡不著覺。我沒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詩道恢復起來。唉!事竟與願違,又不是幾句話可以說盡的,但是還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陳述一番。
我出生六七個月的時候,乳母抱著我在書屏下邊玩,有人指著「無」字「之」字教給我。我雖然嘴上說不出來,但是心裡已經默默地記住了。後來有人拿這兩個字問我,即使試驗十次百次,我都能準確地指出來。那麼我是生來就與文字有緣了。到五六歲,就學習作詩,九歲通曉聲韻,十五六歲開始知道考中進士的榮耀,就刻苦讀書,二十歲以來,白天學習作賦,夜裡刻苦讀書,間或也學習作詩,連睡眠和休息都顧不上了。甚至於嘴和舌頭都生了瘡,手和肘都磨成繭。眸子裡面總是一晃一晃的,好像飛著掛著珠,動不動就以萬計。這大概是刻苦學習奮力作詩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家庭貧困而又多事故,二十七歲才應進士試。考中以後,雖然專心於分科考試,還是沒有停止作詩。到了做校書郎的時候,詩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時拿出來讓足下這樣的朋友們看。大家一見都說寫得工巧,其實我並沒有達到詩作者的水平。自從到朝廷做官以來,年齡漸長,經歷的事情也漸多,每逢與人談話,多詢問時政,每逢讀書史,多探求治理國家的道理。這才知道文章應該為時事而著作,詩歌應該為現實而創作。這時候,皇帝剛剛繼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屢次下詔書,調查人民的疾苦。我正是在這時升做翰林學士,又做左拾遺的官,親手領取寫諫章的用紙,除寫奏章直接向皇帝陳述意見之外,又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彌補時政的缺失,而又難於直接說明的事項,就寫成詩歌,慢慢地讓皇帝知道。首先是用來開闊皇帝的見聞,對他考慮和處理國家大事有所幫助。其次是報答皇帝的恩情獎勵,盡到諫官的職責。最後是實現個人平生振興詩道的心願。沒有想到,心願沒有實現而悔恨已經產生,詩歌沒有聞於上,而誹謗卻已經形成了。
我還要請您允許我把這件事徹底地說說。凡是聽到我的《賀雨詩》,眾人就一起喧嚷起來,已經認為不合適了。聽到我的《哭孔戡詩》,眾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興了。聽到《秦中吟》,有權勢的顯貴和近臣都相視變色。聽到我的《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執政者就扼腕痛恨。聽到我的《宿紫閣村詩》,掌握軍權的人就切齒痛恨。大都這樣,不能全都舉出了。與我沒有交誼的人說我是沽名釣譽,惡意攻擊,嘲笑誹謗。假使是與我有交誼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時政而被斥逐的教訓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認為我是錯的。那認為我沒錯的,整個世上也不過二三個人。有一個鄧魴,看見我的詩就高興,不久他就死了。還有一個唐衢,讀了我的詩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足下了,而足下十年來又困頓到這步田地。唉!難道六義四始的傳統,上天就要破壞它而不能支持了嗎?還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願就是不讓人民疾苦聞於皇帝呢?要不然的話,為什麼有志於作詩的人不順利到這樣嚴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過,我只不過是關東一個普通人罷了。除去讀書作文之外,其他事是糊糊塗塗一無所知,甚至連書法、繪畫、弈棋、博戲那樣可以與眾人交換聯歡的事,我都一無通曉。就是說,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當初應進士試的時候,朝廷裡面連一個疏遠的親戚也沒有,達官之中連一個曾有過一面之識的朋友也沒有。爭取功名我不善於奔走趨附。科舉考試我也沒有可靠的憑借。但是,十年之間我卻三次中第,名聲為眾人所知,足跡達到侍從之官。在朝廷之外與賢俊之士相交結,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開始我是由於文章知名的,最後又由於文章獲罪,那也是應該的。
最近,又聽親戚朋友們私下說:禮部、吏部舉行讚揚人才的考試,多用我應試的賦和判詞做為標準。其餘詩句,也經常在人們的口上流傳。我感到很慚愧,也不相信這件事。到第二次來長安的時候,又聽說有個軍使高霞寓,要聘娶一個歌伎。歌伎大誇其口說:「我能唱白學士的《長恨歌》,怎麼能同別的歌伎一樣呢?」因此,就抬高了身價。足下書信中還說過,到通州的時候,看見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題寫我的詩的,那又是誰呢?以往我經過漢南的時候,恰好趕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為別的賓客做樂。那些歌伎看我來了,就指著我互相使眼色說:「這就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作者。」從長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學校、佛寺、施捨、行舟之中,經常有題寫我的詩的,平民、僧眾、寡婦、未嫁的姑娘也總有歌唱我的詩的。這的確是微末的小枝,沒什麼值得稱道的,但是現在時俗所重視的,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揚雄,前輩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這一點的。
古人說:「名聲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過多。」我是什麼人,我獲得現時的名聲已經夠多了。既要獲得現實的名聲,又要獲取現實的富貴,假使我自己成為造物主,能夠同時都給予嗎?我現在的困窮,是理所當然的。況且詩人向來是多難的,像陳子昂、杜甫,都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拾遺,而一直困難到死。李白、孟浩然一輩,連最低級的官職都沒做過,窮極潦落一生。近來,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後試用做個協律郎,張籍已經五十歲了,也沒超過一個太常寺的太祝。他們都是什麼人物呵!況且我的才能又趕不上他們。現在我雖說被降職調到遠方的州郡,做個佐貳之官,但是官階還是五品,月俸四五萬,寒天有衣穿,飢餓有飯吃,除去供給自身之外,還能養活家人,也算對得起白家的先輩了。微之微之啊,請不要為我憂慮吧!
我幾個月來,在搜檢書函過程中,得到新舊詩,按種類的不同,分了卷別。自做左拾遺以來,凡是所遇所感,與美刺興比有關的詩,還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間即事立題而寫的詩,題做《新樂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諷諭詩。又有時公事完畢回家獨處,有時辭官閒居,滿足生活,保養元氣,隨意地吟詠性情的詩一百首,叫做閒適詩。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觸動,激起內在的思想感情,隨著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現出來的詩一百首,叫做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的絕句,長自一百韻短至二韻的四百多首,叫做雜律詩。一共十五卷,大約八百首。將來我們相見的時候,一定完全送給您。
微之,古人說:「不見用的時候就只顧自我修養,見用的時候就要為天下人造福。」我雖然不賢,也常常以這兩句話為師。大丈夫所堅守的是聖賢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時機。時機到來,就是作雲的龍,搏風的鵬,生氣勃勃,勇往直前。時機不來,就是深山的豹,遠空的鴻,安安靜靜地,引身而退。仕進退隱,往何處而不怡然自樂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於天下,我的行為是在只顧自我修養。我所奉行並貫徹始終的是聖賢的大道,以言辭表達出來的就是詩歌。所謂諷諭詩,表達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謂閒適詩,表達的就是只顧自我修養的思想。因此,讀了我的詩,就知道我所堅持的聖賢之道了。雜律詩,有的是為一時一物所引起來的,有的是為一笑一吟所激發出來的,都是隨意成章,並不是我平生所重視的,只是在親戚朋友聚合離散之間,用它排除離別之苦,增加聚會的歡樂的。現在選編之時,本能刪去。將來有人替我編輯這些詩文,把它們略去就可以了。
微之,尊重耳聞的,輕視眼見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人的常情。我不能遠追古代的舊聞做證明,就像近年韋蘇州的歌行,除去才氣超撥,詞藻華麗之外,很接近於以興的手法表達諷諭的意義。他的五言詩又高超雅正,安詳適靜,是自成一家的體制。現在的作者誰能趕得上呢?但是韋蘇州在世的時候,人們並不太重視,一定等到詩人死後,人們才珍重他的作品。現在我的詩,人們喜愛的,通通不過雜律詩和《長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時俗所重視的,正是我所輕視的。至於那些諷諭詩,意思激切而言語質直,閒適詩思慮恬靜,文詞迂緩。由於質直並迂緩,人們不喜愛也是應該的了。現在愛我的詩,與我同時活在世上的,就只有足下而已。但是,千百年後,怎麼能知道再沒有像足下這樣的人出現,而瞭解並喜愛我的詩呢?因此,八九年來,我與足下做官順利,就以詩互相鑒戒,遭到斥逐就以詩互相慰勉,各自獨居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告慰,住在一起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娛樂。與我相交的和譴責我的,大都由於詩啊!比如今年春遊長安城南的時候,我與足下在馬上互相作樂,就分別吟詠新穎的短律,不摻雜別的體裁,從皇子陂歸昭國裡,互相輪流吟唱,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詩的聲音一直不斷。即使樊宗憲、李景信在旁邊,也沒辦法插嘴。瞭解我的把我看做詩仙,不瞭解我的把我看做詩魔。為什麼呢?心靈勞苦,聲氣耗費,日以繼夜,而不知辛苦,這不是魔又是什麼?與志趣相同的人結伴,而對美景,有時是花開時節宴飲以後,有時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暢快,吟詠詩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老年將到,即使駕著鸞鶴,去游蓬萊瀛洲這橛的仙山,那種快樂也不會比這更高了。那不是仙又是什麼?微之微之,這就是我與足下以形體為外物,擺脫與俗人交往的蹤跡,蔑視富貴,輕視人間的原因。
正在這個時候,足下的興致還有餘,還要與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詩全部索取來,選擇其中最好的,譬如張十八的古樂府,李二十的新歌行,盧拱、楊巨源二秘書的律詩,竇七、元八的絕句,廣泛地搜集,精心地選取,把它們編輯起來,稱為《元白往還詩集》。諸位君子得知考慮編選他們的詩這件事,沒有不雀躍高興的,把這看做一件大事。唉!計劃沒有實現,足下就被降職調離,不幾個月我也接著被貶官了。性情沒有興致,什麼時候能完成,又要為這件事歎息了。
我曾經跟足下說,任何人作文章,都偏私以為自己的好,不忍心刪削,有時缺點就在繁多上,其間好壞自己又辨別不清,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評價而不加寬容,進行討論刪削,這樣以後繁簡恰當不恰當才能處理合適。況且我與足下,寫文章特別怕繁多,自己尚且認為是毛病,何況他人呢?現在我們暫且分別編輯詩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見的時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編輯過的東西,以完成過去的心願。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見,死期一到,該怎麼辦呵!微之微之,知道我的心嗎?
潯陽臘月,江風吹來,感到淒苦寒冷。歲末很少歡趣,長夜無眠。拿來筆鋪下紙,寂靜地坐在燈前,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語無倫次,請不要厭煩我的繁雜,暫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話吧。
微之微之,知我心嗎?樂天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