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新注卷九十一 貨殖傳第六十一
【說明】本傳敘述自春秋末年至西漢前期幾十個貨殖人物及其從事生業致富的情況。所謂貨殖,是言財富的增長。自春秋至西漢數百年間,社會發生了較大變化,這是中國古代社會發展的重要時期。這時農、工、商、虞、畜牧等生業都大有發展,出現了很多貨殖人物,推動著歷史前進。《史記》《漢書》傳寫或提到當時幾十位貨殖人物及其生財致富活動,是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為後人瞭解和研究那段歷史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史記》《漢書》傳寫的人物及活動情況大致相同,但司馬遷和班固的寫作思想及經濟思想則大異其趣。司馬遷反對「重農抑商」,強調人人都有求富的權利,主張「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班固則信奉「重農抑商」,強調「貴誼(義)而賤利」,主張「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故他批評司馬遷「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馬、班的不同思想,反映了古代社會兩種經濟思想的嚴重對立;班固的經濟思想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占統治地位,恰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的一個思想根源。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於皂隸抱關擊柝者(1),其爵祿奉養宮室車服棺梆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2),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3)。於是辯(辨)其土地川澤丘陵衍沃原隰之宜(4),教民種樹畜養(5),五穀六畜及至魚鱉鳥獸碴雚材干器械之資(6),所以養生送終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時,而用之有節。草木未落,斧斤不入於山林;豺獺未祭,罝網不佈於野澤(7);鷹隼未擊,矰弋不施於徯隧(8)。既順時而取物,然猶山不茬櫱(9),澤不伐夭(10),蝝魚麛卵(11),鹹有常禁。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12),蓄(蓄)足功用,如此之備也。然後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興夜寐,以治其業,相與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贍,非有征發期會(13),而遠近鹹足。故《易》曰「後以財(裁)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14)」。「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聖人(15)」,此之謂也。《管子》雲古之四民不得雜處。士相與言仁誼(義)於閒宴,工柑與議技巧於官府,商相與語財利於市井(16),農相與謀稼穡於田野,朝夕從事,不見異物而遷焉(17)。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各安其居而樂其業,甘其食而美其服,雖見奇麗紛華,非其所習,辟(譬)猶戎翟(狄)之與於越(18),不相入矣。是以欲寡而事節,財足而不爭。於是在民上者,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故民有恥而且敬(19),貴誼(義)而賤利。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20),不嚴而治之大略也。
(1)皂隸:指服賤役者。抱關:指看守關門者。柝(tuo):古代指打更報時的梆子。(2)差(cī)品:等級。(3)上下序:謂維持上下之秩序。(4)衍沃:平坦肥沃之地。原:平原。隰:低下的濕地。(5)種樹:種植稼禾。畜養:養殖禽畜。(6)雚(guan):獲。有說「雚」乃「」之誤(楊樹達說)。(7)置(jiē):捕獸的網具。(8)矰(zēng)弋:系有絲繩之射鳥短矢。徯隧:偏僻小路。(9)茬:斜砍;劈削。櫱(nie):樹木的嫩芽。(10)夭(ao):指初生的草木。(11)蝝(yuan):小蟲。麛(mi):小鹿。卵:指鳥卵。 (12)蕃阜:繁殖之意。(13)征發期會:指官府管制。(14)「後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二句:引自《易·泰》象辭。原文是「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後:君也。財:與「裁」同(王鳴盛說)。相:助也。左右:讀曰「佐佑」,相助。(15)引文見《易·系辭上》。(16)市井:指交易之處。(17)遷:指思想動搖。以上數句言古代士農工商各世其業。(18)於越:當作「干越」,即吳越(王念孫說)。(19)道(導)以德三句:《論語·為政篇》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禮,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此處引用其意。·(20)直道而行:謂以德禮率下,不加偽怖。
及周室衰,禮法墮,諸侯刻桶丹楹(1),大夫山節藻梲(2),八佾舞於庭(3),《雍》徹於堂(4),其流至乎士庶人(5),莫不離制而棄本(6),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餘。
(1)刻桷丹楹:謂雕樑畫棟。桶(jue):方形的椽子。楹(ying):廳堂的前柱。(2)節:柱上斗拱。山節:雕成山形的斗拱。梲(zhuo):樑上短柱。藻梲:畫有藻文的短柱。此言諸侯與大夫的建築規格與裝飾超過其等級的標準。(3)俏(yi):古時樂舞的行列。八佾:樂舞者八行,每行八人,共六十四人,這是天子享用的規格。古時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4)《雍》:詩篇名。《雍》徹:謂唱著《雍》詩來撤除祭品。這也是天子之禮。《論語·八佾篇》載孔子指責魯國季氏「八佾舞於庭」、「《雍》徹」於堂,破壞了周禮。(5)流:指風氣。(6)本:指農業。
陵夷至乎桓、文之後(1),禮誼(義)大壞,上下相冒(2),國異政,家殊俗,耆(嗜)欲不制,僭差亡(無)極(3)。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亡(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4)。偽民背實而要名(5),姦夫犯害而求利(6),篡弒取國者為王公,圉(御)奪成家者為雄桀(傑)(7)。禮誼(義)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錦,犬馬余肉粟,而貧者裋褐不完(8),含菽飲水。其為編戶齊民(9),同列而以財力相君(10),雖為僕虜,猶亡(無)慍色。故夫飾變詐為奸軌(宄)者(11),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於饑寒之患。其教自上興,繇(由)法度之無限也。故列其行事,以傳世變雲。
(1)陵夷:同「陵遲」。哀頹。桓、文:齊桓公、晉文公。(2)冒:欺蒙。(3)僭差:僭越等級,極:止也。(4)追:逐也。(5)偽民:指欺詐作偽之人。(6)姦夫:指違法犯禁之人。(7)圉(yu):扞御。通「御」。圉奪成家:謂御人而奪其財,以成其家(王念孫說)。(8)裋(shu)褐:指貧賤者所穿的粗衣。(9)編戶齊民:登記於戶籍上的普通百姓。(10)以財力相君:謂憑借財力而進行統治。(11)奸宄者:指為非作歹之人。
昔越王勾踐困於會稽之上(1),乃用范蠡、計然(2)。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見矣(3)。故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4)。」推此類而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士,遂報強吳,刷會稽之恥。范蠡歎曰:「計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5)。既以施國,吾欲施之家。」乃乘扁舟,浮江湖,變姓名,適齊為鴟夷子皮(6),之陶為朱公(7)。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8),與時逐而不責於人(9)。故善治產者,能擇人而任時(10)。十九年之間三致千金,而再散分與貧友昆弟。後年衰老,聽子孫修業而息之(11),遂至巨萬(12)。故言富者稱陶朱。
(1)勾踐:春秋時越國國君,會稽:指會稽山,在今浙江紹興市東南。(2)范蠡、計然:春秋時越國之臣。(3)形:顯著。(4)旱則資舟三句:古人以為旱極則水,水極則旱,故於旱時預蓄舟,水時頂蓄車,以待其貴而收其利(顏師古說)。(5)十:《史記》作「七」。五:計然的五策,即《史記·貸殖列傳》所寫計然之言: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平糶齊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也。積著(儲)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蝕)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餘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6)鴟夷:皮製之酒囊。鴟夷子皮:范蠡隱名埋姓後之號。(7)陶:邑名。今山東定陶。春秋時為東方的商業中心。(8)積居:言積儲貨物。(9)與時逐:言隨時逐利。(10)任時:謂掌握時機。 (11)聽子孫:謂任由子孫經營。息:生息。(12)巨萬:萬萬,形容數目極大。
子貢既學於仲尼(1),退而仕衛,發貯鬻財曹、魯之間(2)。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3),而顏淵簞食瓢飲(4),在於陋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5)。然孔子賢顏淵而譏子貢,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意則屢中(6)。」
(1)子貢:孔子之弟子,姓端木,名賜。仲尼:孔子之字。(2)發:讀曰』廢」。廢貯:猶廢居(王念孫說)。廢居鬻財:言掌握貨物價格進行買賣。曹、魯:春秋時二小國,皆在今山東省境。(3)此謂子貢在孔子七十弟子中最富。(4)顏淵:姓顏,名回,字子淵。(5)分庭抗禮:謂彼此平等相待。(6)「回也其庶乎」等句:見《論語·先進篇》。庶:庶幾,差不多。空:指貧窮得毫無辦法。不受命:指不接受官府之命。意:猜測;計算。
白圭,周人也。當魏文侯時(1),李克務盡地力(2),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予。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僕同苦樂,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故曰:「吾治生猶伊尹、呂尚之謀(3),孫吳用兵(4),商秧行法是也。故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以有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也。」蓋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5)。
(1)魏文侯:戰國時魏國國君,在位五十年。用李悝進行經濟改革,使魏國富強起來。(2)李克:即李悝(前455—前395),魏文侯時為相;作盡地力之教,國以富強。(3)治生:指經營。(4)孫、吳:指孫武、吳起。(5)祖白圭:謂以白圭為典範。
猗頓用盬鹽起,邯鄲郭縱以鑄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1)猗頓:本為魯之窮土,向陶朱公學術而致富。盬(gǔ)鹽:池鹽。(2)埒(lie):等同。
烏氏贏畜牧(1),及眾,斥賣(2),求奇繒物,間獻戎王(3)。戎王十倍其償,予畜,畜至用谷量牛馬(4)。秦始皇令贏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
(1)烏氏:縣名。屬安定郡,在今寧夏國原東南。蠃:人名。《史記》作「裸」,《史記索隱》稱《漢書》作「蠃」。蠃為裸之異體字。裸、裸音同,故「蠃」似為臝。(2)斥賣:猶變賣。(3)間獻:私下贈送。(4)谷:山谷。以谷量牛馬:牛馬多;不計其個數,而以谷量計之。
巴寡婦清(1),其先得丹穴(2),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皆(貲)(3)。清寡婦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人不敢犯。始皇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築女懷清台。
(1)巴:郡名。治江州(在今四川重慶市北)。清:人名。(2)丹穴:硃砂礦。(3)不貨:言家財很多,而不可計量。
秦漢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稅,歲率戶二百(1)。千戶之君則二十萬(2),朝覲聘享出其中(3)。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4),百萬之家即二十萬,而更繇(徭)租賦出其中(5),衣食好美矣。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6),牛千蹄角(7),千足羊(8),澤中千足彘(9),水居千石魚波(10),山居千章之萩(楸)(11)。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桔;淮北榮南河濟之間千樹萩(楸)(12);陳、夏千畝漆(13);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14);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鍾之田(15),若干畝卮茜(16),千畦姜韭(17):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18)。
(1)歲率戶二百:謂每戶一歲納餞二百。(2)千戶之君則二十萬:謂食邑千戶的封君每年收入錢達二十萬。(3)朝覲聘享:指朝覲天子、諸侯間來往以及祭祀等費用。(4)率亦歲萬息二千:謂每年本錢一萬可生息二千。(5)更徭租賦:指更賦、田租、口賦等。(6)馬二百蹄:即五十匹馬(一馬四蹄)。(7)牛千蹄角:即一百六十七頭牛(一牛四蹄二角)。一百六十七頭牛,本有一千零二蹄角,言千乃舉成數。(8)千足羊:二百五十頭羊(一羊四足)。(9)千足彘:二百五十頭豬(一豬四足)。 (10)千石魚:謂一歲產魚乾石。(10)波:當作「陂」。《史記》作「陂」。陂,養魚池。(11)千章之楸:千棵大楸樹。章:大木材。(12)滎:水名。在今河南省境。河、濟:河水(黃河)、濟水。濟水在今山東省境。(13)陳:縣名。今河南淮陽。夏:似指陽夏,縣名。今河南太康。漆:漆樹。 (14)渭川:指渭水流域,在今陝西省中部。(15)帶部:同「負郭」,指城市附近之地。畝鍾:每畝戶糧一鍾(六斛四斗)。(16)若:猶及。卮(zhǐ):古代一種野生植物的名稱。紫赤色,可制胭脂。茜(qian):即茜草,根紫赤色,可作染料,並可入藥。(17)畦(xī,qi):長條圃區。(18)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意謂其人每歲可得利二十萬錢,與千戶侯的收入相等。
諺曰:「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1)。」此言末業(2),貧者之資也。通邑大都酤一歲千釀(3),醯醬千項(4),漿千儋(甔)(5),屠牛羊彘千皮,谷糴千鍾(3),薪槁千車,船長千丈(7),木千章,竹竿萬個,軺車百乘,牛車千兩(輛);木器漆者千枚(8),銅器千鈞(9),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10),馬蹄噭千(11),牛千足(12),羊彘千雙(13),童手指千(14),筋角丹沙千斤(15),其帛絮細布千鈞,文采干匹(16),苔布皮革千石(17),漆千大斗(18),櫱曲鹽鼓千合(19),鮐鮆干斤(20),鮿風鮑千鈞(21),棗栗千石者三之(22),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氈)席千具,它果采千種(23),子貸金錢千貫(24),節駔儈(25),貪賈三之,廉賈五之(26),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27)。
(1)刺繡文:指從事手工業。倚市門:指倚市門做買賣。(2)末業:指商業。(3)酤:賣酒。千釀:釀千甕酒。(4)醯(xi):醋。項(h6ng):長頸瓶。(5)甔(dan):口小腹大可容一石的瓦器。(6)糴:《史記》作「祟」。楊樹達以為,當作「」。(7)船長千丈:眾船體的長度合計千丈。(8)枚:指一件,(9)鈞:三十斤為一鈞。(10)素木鐵器:指木把鐵製器具。若:猶及。石(dan):一百二十斤為一石。(11)馬蹄噭千:二百匹馬(一馬四蹄一口)。噭(qiao):口。(12)牛千足:二百五十頭牛。(13)千雙:二千。(14)童:古時指奴僕。童手指千:一百奴婢(一童十指)。 (15)丹沙:即丹砂。(16)文采:指帶有花紋的彩色絲織品。(17)苔(da):布:粗厚之布。(18)千大斗:一千大鬥。漢代有大斗、小斗之別,小斗一石,合大斗六斗。(19)糵(nie)、曲:都是釀酒的酵母。豉(chi):豆豉。合:容器。 (20)鮐(tai):海魚台。紫(ji):即刀魚。(21)鮿(zhe):談干魚。鮑:鹹魚, (22)千石者三之:三千石。(23)它:其它。果采:指採取的山野之果。(24)子貸金錢:出借取息之錢,即高利貸之本錢。(25)節:估定物價。咀(edng)儈:馬市場經紀人。(26)貪賈三之,廉賈五之:謂阻儈從交易中取酬,對貪賈取百分之三,對廉賈取百分之五;或以為對貪賈取三分之一,對廉賈取五分之一。(27)大率:大概。
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秦破趙,遷卓氏之蜀,夫妻推輦行(1)。諸遷虜少有餘財,爭與吏,求近處,處葭萌(2)。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岷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3),至死不饑。民工作布,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4),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算,賈滇、蜀民(5),富至童八百人,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
(1)輦(nian):指手推車。(2)葭萌:縣名。在今四川廣元南。(3)蹲鴟:大芋,其形如蹲著的鴟。其根可食以充飢。(4)臨邛:縣名。今四川邛崍。(5)賈:指販賣。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椎結民(1),富埒卓氏(2)。
(1)椎結:即椎髻。一撮之髻,形狀如椎,古時西南少數民族的一種髮飾。(2)賈滇、蜀民:《史記》於此句下,尚有「俱居臨邛」一句。
程、卓既衰,至成、哀間(1),成都羅哀訾(資)至巨萬。初,哀賈京師,隨身數十百萬,為平陵石氏持錢(2)。其人強力。石氏資次如、直(3),親信,厚資遣之,令往來巴蜀,數年間致千餘萬,衷舉其半賂遺曲陽、定陵侯(4),依其權力,賒貸郡國(5),人莫敢負(6)。擅鹽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7),遂殖其貨。
(1)成、哀間:漢成帝、哀帝之世。(2)平陵:縣名。在今陝西咸陽市西北。持錢:掌管錢財。(3)如、苴:平陵之如氏、直氏。(4)曲陽、定陵侯:曲陽侯王根、定陵侯淳於長。(5)賒貸:謂放高利貸。(6)負:指負債。(7)期(ji)年:指一週年。
宛孔氏之先(1),梁人也,用鐵冶為業。秦滅魏,遷孔氏南陽(2),大鼓鑄,規陂田,連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有游閒公子之名。然其贏得過當,愈於纖嗇(3),家致數千金,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4)。
(1)宛:縣名;今河南南陽市。(2)南陽:郡名。治宛縣。(3)愈於纖嗇:言勝過纖嗇致富者。纖嗇:瑣居,俚吝。(4)雍容:形容態度大方,從容不迫。
魯人俗儉嗇,而丙氏尤甚,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弟約,俯有拾,卬(仰)有取(1),貫貸行賈遍郡國(2)。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而趨利。
(1)俯有拾,仰有取:意謂一舉一動都要取利,而不游閒懶散。(2)貰(shl)貸:借貸。
齊俗賤奴虜,而刀間獨愛貴之。桀黠奴(1),人之所患,唯刀間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或連車騎交守相(2),然愈益任之,終得其力,起數千萬。故曰「寧爵無刀(3)」,言能使豪奴自饒,而盡其力也。刀間既衰,至成、哀間,臨淄姓偉訾(資)五千萬(4)。
(1)桀黠奴:指凶暴狡詐之奴虜。(2)守相:指郡守、王國相。(3)寧爵無刀:意謂寧可不要爵位,不可離開刀間。或謂「此乃反揭語:寧為爵之貴,無若刀之饒邪?(周壽昌說)」(4)姓偉:姓姓。名偉。
周人既孅(纖)(1),而師史尤甚,轉轂百數(2),賈郡國,無所不至。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富家相矜以久賈,過邑不入門。設用此等,故師史能致十千萬(3)。
(1)纖:謂吝嗇,儉約。(2)轉轂:謂以車載物而逐利。(3)十千萬:萬萬。
師史既衰,至成、哀、王莽時,洛陽張長叔、薛子仲皆(資)亦十千萬。莽皆以為納言士(1),欲法武帝(2),然不能得其利。
(1)納言土:《王莽傳》記載,王莽將大司馬更名義和,後又更為納言。納言為九卿之一,每一卿置大夫三人,大夫置元士三人,故有納言士。(2)法武帝:言傚法武帝以商賈為官。
宣曲任氏(1),其先為督道倉吏(2)。秦之敗也,豪桀(傑)爭取金玉,任氏獨窖倉粟(3)。楚漢相距(拒)滎陽,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桀(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力田畜(4)。人爭取賤賈(價),任氏獨取貴善(5),富者數世。然任公家約,非田畜所生不衣食,公事不畢則不得飲酒食肉。以此為閭裡率(6),故富而主上重之(7)。
(1)宣曲:地名;在今陝西長安縣西南。(2)督道倉:在督道(地名)之倉。倉吏:掌倉之官。或疑督道為倉名(陳直說)。(3)窖:藏也。(4)「為」下脫一「儉」字。為儉,與上文「奢侈」相對。(5)任氏獨取貴善:謂任氏獨取貴而善者(田畜)買之,不爭賤價。(6)卒:表率;榜樣。(7)主上:指皇帝。
塞之斥也(1),唯橋桃以致馬千匹(2),牛倍之,羊萬,粟以萬鍾計。
(1)塞之斥:謂邊塞開發。斥:開也。(2)橋桃:姓橋,名桃。《史記》作「橋姚」。
吳楚兵之起,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繼貣子錢家(1),子錢家以為關東成敗未決,莫肯予。唯毋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十之(2)。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毋鹽氏息十倍,用此富關中。
(1)繼貣(jite):借貸。子錢:出借取息之錢。子錢家:高利貸者。(2)其息什之:十倍的利息。
關中富商大賈,大氏(抵)盡諸田(1),田牆、田蘭(2)。韋家栗氏、安陵杜氏亦巨萬(3)。前富者既衰,自元、成訖王莽,京師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摯網,平陵如氏、直氏,長安丹王君房(4),鼓樊少翁、王孫大卿(5),為天下高訾(資)(6)。樊嘉五千萬,其餘皆巨萬矣。王孫卿以財養士,與雄桀(傑)交,王莽以為京司市師,漢司東市令也。
(1)大抵:大概。(2)田牆:《史記》作「田嗇」。(3)安陵杜氏:《史記》作「安陵、杜杜氏」。(4)丹:謂賣丹者。(5)鼓:渭賣鼓者。王孫大卿:姓王孫,字大卿。(6)高資:謂多資財。
此其章章尤著者也(1)。其餘郡國富民兼業顓(專)利,以貸賂自行,取重於鄉里者,不可勝數。故秦楊以田農而甲一州,翁伯以販脂而傾縣邑(2),張氏以賣醬而逾侈(3),質氏以灑削而鼎食(4),濁氏以胃脯而連騎(5),張裡以馬醫而擊鍾(6),皆越法矣。然常循守事業,積累贏利,漸有所起。至於蜀卓,宛孔,齊之刀間,公擅山川銅鐵魚鹽市井之入,運其籌策,上爭王者之利,下錮齊民之業(7),皆陷不軌奢僭之惡。又況掘家搏掩(8),犯奸成富,曲叔、稽發、雍樂成之徒,猶復齒列(9),傷化敗俗,大亂之道也。
(1)章章:顯著。(2)翁伯:《史記》作「雍伯」。(3)醬:《史記》作「漿」。(4)質氏:《史記》作「郅氏」。鼎食:列鼎而食。古代貴族飲食的排場。(5)胃脯:煮羊胃為脯。(6)擊鍾:指鳴鐘佐食。也是古代貴族飲食的排場。(7)錮:意謂專取。(8)掘家:掘墳盜墓。搏掩:謂搶奪財物。或謂「搏」當作「博」。博掩:賭錢。(9)齒列:並列。指惡人與善良之人並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