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出自南朝詩人謝眺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賞析
唐代偉大詩人李白的詩句「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吟哦的是南齊詩人謝朓的名句。金陵城(今南京)西樓前的美景使李白深深領悟了「澄江靜如練」的意境,追憶前賢,這位大詩人不禁發出了古來知音難遇的長歎。然而李白應未想到,由於他的歎賞,謝朓這句詩卻在後世得到了無數的知音。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一首五言古詩,抒寫詩人登上三山時遙望京城和大江美景引起的思鄉之情。
這首詩應作於公元495年(齊明帝建武二年),謝朓出為宣城太守時。在這次出守途中,他還做了一首題為《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的古詩,據《水經注》記載,江水經三山,從板橋浦流出,可見三山當是謝朓從京城建康到宣城的必經之地。三山因上有三峰、南北相接而得名,位於建康西南長江南岸,附近有渡口,離建康不遠,相當於從灞橋到長安的距離。此詩開頭借用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的意思,形容他沿江而上,傍晚時登上江岸的三山回望建康的情景,十分貼切。「河陽視京縣」一句從字面上看似乎與上句語意重複,其實不然。這兒借用潘岳《河陽詩》「引領望京室」句暗示自己此去宣城為郡守,遙望京邑建康,正如西晉的潘岳在河陽為縣令,遙望京城洛陽一樣。王粲的《七哀詩》作於漢末董卓被殺,李傕、郭汜大亂長安之時,他在灞涘回望長安,所抒發的不僅是眷戀長安的鄉情,更有嚮往明王賢伯、重建清平之治的願望。謝朓這次出守之前,建康一年之內換了三個皇帝,也正處在政治動盪不安的局面之中。因此首二句既交代出離京的原因和路程,又借典故含蓄地抒寫了詩人對京邑眷戀不捨的心情,以及對時勢的隱憂。
首二句領起望鄉之意,以下六句寫景,六句寫情。詩人扣住題意,選取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將登臨所見層次清楚地概括在六句詩裡。遠遠望去,皇宮和貴族第宅飛聳的屋簷高低不齊,在日光照射下清晰可見。只「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兩句,便寫盡滿城的繁華景象和京都的壯麗氣派。此處「白日」指傍晚的日光。「麗」字本有「附著」、「明麗」兩個意思,這裡兼取二義,描繪出飛甍在落日中愈加顯得明麗輝煌的情景,可以見出謝朓煉字的功夫。「參差」二字既寫京城宮殿樓闕的密集,又使整個畫面顯得錯落有致。「皆可見」三字則暗中傳達出詩人神情的專註:既然全城飛甍都歷歷可見,那麼從中辨認自己的舊居當也是一般登高望鄉之人的常情。所以這兩句雖是寫景,卻隱含著一個凝目遠眺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詩人沒有點明在山上流連凝望的時間有多久,但從「白日」變為「余霞」的景色轉換中自然就顯示出時辰的推移過程。
「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二句,描寫白日西沉,燦爛的余霞鋪滿天空,猶如一匹散開的錦緞,清澄的大江伸向遠方,彷彿一條明淨的白綢。這一對比喻不僅色彩對比絢麗悅目,而且「綺」、「練」這兩個喻象給人以靜止柔軟的直覺感受,也與黃昏時平靜柔和的情調十分和諧。「靜」字一作「淨」,亦佳。明人謝榛曾批評「澄」、「淨」二字意思重複,想改成「秋江淨如練」。另一位詩論家王世貞不以為然,認為江澄之後才談得上淨。清代詩人王士禎也譏諷謝榛說:「何因點竄『澄江練』?笑殺談詩謝茂秦!」(《論詩絕句》)其實,如果沒有謝榛竄改,這「澄」字的好處還真容易被人忽視。唯其江水澄清,「淨」(或「靜」)字才有著落,才能與白練的比喻相得益彰。同時,「澄」淨的江水還能喚起天上雲霞與水中倒影相互輝映的聯想。李白在《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中引用「澄江靜如練」以形容大江沉浸在月光之中的清空透明之感,「澄」字就更有點晴意義。可見「靜如練」這一比喻是因為有了「澄」字的襯托,才成功地表現出大江寧靜澄澈的境界。「靜」與「淨」相比,「靜」字寫境更為傳神。唐代徐凝曾用白練來比喻瀑布:「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被王世貞譏為「惡境界」,原因就在用靜態的白練來形容飛瀉的水瀑,反將活景寫呆了。這個例子可以幫助讀者從反面體味「靜如練」的好處。如果將謝朓這兩句詩與謝靈運的「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相比較,可以看出謝朓在景物描寫上的飛躍。謝靈運以直敘的手法來說明水天輝映、空明澄澈的景象,意思較實。而謝朓則能夠利用恰當的比喻進行形容,使水天相映的景象不但有鮮明悅目的色彩,並能融進主人公對景物情調的感受,表達更為空靈。
如果說「余霞」兩句是用大筆暈染江天的景色,那麼「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兩句則是以細筆點染江洲的佳趣。喧鬧的歸鳥蓋滿了江中的小島,各色野花開遍了芬芳的郊野。群鳥的喧嚷越發襯出傍晚江面的寧靜,遍地繁花恰似與滿天落霞爭美鬥艷。鳥兒尚知歸來,而人卻離鄉遠去,何況故鄉正滿目春色如畫,直教人流連難捨。
無怪詩人歎息:「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這兩句巧用此處字義可作兩解的特點,既抒發了將要久客在外的離愁和對舊日歡宴生活的懷念,又寫出了詩人已去而復又半途遲留、因懷鄉而罷卻歡宴的情態。「去矣」、「懷哉」用虛詞對仗,造成散文式的感歎語氣,增強了聲情搖曳的節奏感。
至此登臨之意已經寫盡,往下似乎無可再寫。但詩人卻巧妙地跳過一步,由眼前對京城的依戀之情,想到此去之後還鄉遙遙無期,淚珠像雪糝般散落在胸前,感情便再起一層波瀾。「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則又由自己的離鄉之苦,推及一般人的思鄉之情:人生有情,終知望鄉。長此以往,誰也不能擔保黑髮不會變白。結尾雖寫遠憂,而實與開頭呼應,仍然歸到還望的本意,而詩人的情緒也在抒發人生感慨之時跌落到最低點。
這首詩寫景色調絢爛紛繁、滿目彩繪,寫情單純柔和,輕清溫婉。詩人將京邑的黃昏寫得如此明麗美好,毫無蒼涼暗淡之感,固然是為了渲染他對故鄉的熱愛,但也與詩中所表現的游宦懷鄉之情並無深永的感傷意味有關。全詩結構完整對稱,而給人印象最深的則是「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兩句。這種情景分詠、名句往往突出於一篇之中的現象是宋齊山水詩還處於早期階段的共同特點,也與謝朓詩存在著鍾嶸所說「篇末多躓」的毛病有關。謝朓山水詩仍然沿襲謝靈運前半篇寫景、後半篇抒情的程式。由於思想感情貧乏,沒有遠大的理想和志趣,後半篇的抒情大多缺乏健舉的風力,加之又「專用賦體」,直陳其意,不像寫景那樣凝煉形象,更覺意弱而文散。此篇結尾情緒柔弱消沉,便與前面所寫的壯麗開闊的景色稍覺不稱。但儘管如此,他在景物剪裁方面的功力,以及詩風的清麗和情韻的自然,卻標誌著山水詩在藝術上的成熟,對唐人有很大的影響。所以李白每逢勝景,常「恨不能攜謝朓驚人詩句來」(《雲仙雜記》),「解道澄江靜如練」只是這類佳話中的一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