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呂水山先生》
吾鄉呂水山先生,通博異才,微及藝事,率爾造極。書法精勁,畫無塵埃氣。余嘗得其所寫《雙柑圖》,枝葉扶映,生氣可摘。性好獎成人材,凡有片長,引接不倦。
盛世者,安溪人也,避仇居先生前廡下。盛固工寫照及神儀佛像,以糊齒頰。先生諦視之,殊有思理。一日,懸子昭《四時圖》於堂,促盛至曰:「子能捉筆乎?」盛素有膽智,又心屈服先生,遂漫應曰:「諾!」鍵戶臨染,三日始成。先生掀髯曰:「子可教也!」遂與語山水去就曲折、草木舒結芊綿之致。盛大悟,筆法頓上。由是摩東村無不東村矣,摹徵仲無不徵仲矣。第其自布一局,自出一意,則亦為其溪綠者而已。
一日與餘飯齋中,是年適其六十誕期,余戲謂:「長松大椿,子所自有,余何以壽子?」盛立庭下,飲泣哀咽,若不自勝。余怪駭之。拭涕言曰:「余哭吾母也。世生匝歲,痘發熾然,纍纍著面目,瞳如覆盂。母日夜舐吮,一目復開,見日月光,不至懵懵作死人者,皆吾母涕唾余也。母亡矣,雖有目,視之不見矣,世何以報吾母?公能言,憐而志其痛,世死且不朽,何以壽為?」余蹙然許之。
世為人直戇無粉藻,胸腹所欲言,落落喉間欲吐矣。居恆以忠孝禮義自矢,道拾遺金必還其人,分與勿許也。瓶無常粟,需十指為活,然見人窮迫如刺心肺,袖中一錢兩錢,不爾即為解衣,務期必濟,無難割之色。六歲就外傅,善占對,筆裊裊輒作人物形。祖鶴亭鍾愛之。十歲祖亡,父龍橋不問生產,又為同役者欺弄,家日消落。十四而父母相繼歿,不聊生矣。夫耕於前,婦播於後,僅足自立。鄰有怨家,徙居塘西,即所稱呂先生廡下,得授書畫者也。
其畫老益精進,前輩名筆,無不心摹手追。余嘗語之:「畫不必其似,愛不必其有,子於此悟入,可矣。」
君生於嘉靖某年某月日,今萬曆庚戌,得年六十。溪綠,其別號也。
(選自 《北郭叢鈔》,有刪節)
我家鄉的呂水山先生,通達淵博,才能特出,稍一接觸藝術之事,就能達到最高境界。書法精妙道勁,繪畫沒有塵俗之氣。我曾經得到他所畫的《雙柑圖》,枝葉交映,栩栩如生,好像可以摘下來一般。他性喜助人成材,凡有微小的長處,推薦提拔不感到厭倦。
盛世,是安溪人,躲避仇人而居住在先生家前面的屋子裡。盛世本來擅長畫人物形象和神像佛像,借此餬口謀生。呂先生仔細察看他,極有才思情致。一天,(先生)在堂上懸掛子昭的《四時圖》,催促盛世到後說:「你能執筆一畫嗎? 」盛世向來有膽識,又加折服于先生,就隨口答應說:「好!」(盛世)關上門臨摹,三天後才畫成功。呂先生笑著說:「你是可教之人啊。」於是和他說山水的去就曲折、草木舒結芊綿的道理。盛世恍然大悟,作畫的筆法頓時有了進步。從此,模仿東村就沒有不像東村的,模仿微仲就沒有不像微仲的。只要他自己構思佈局,自己,就也是他盛溪綠的畫而已。
一天他和我在齋中吃飯,這一年正是他六十歲出生的那一年,我跟他開玩笑說:「那些高大的松樹椿樹之類的賀壽畫,是你自己就有的東西,我拿什麼來為你祝壽呢?」盛世立在院子中,悲痛鳴咽,好像無法承受。我感到奇怪而害怕。(盛世)擦著眼淚說:「我哭我的母親啊。我出生剛滿一歲,痘症發作迅猛,面孔眼部,接連成串的,到處都是,瞳仁腫得像倒扣的盂。我母親日夜為我舔吮,一隻眼睛才重新睜開,能見到日月之光,不至於糊里糊塗地成為死人,都是我母親舔舐我的結果啊。(現在我的)母親去世了,我雖然有眼睛,但已看不見(母親)了,我能用什麼來報答我的母親呢?您能寫文章,憐惜我而寫下我的痛苦,我即使死了也會因你的文字而不朽,哪裡用得著為我祝壽呢?」我侷促不安,答應了他。
盛世為人憨直不偽飾,心中想說的話,往往一吐為快(連續不斷地說出來)。平時常以恪盡忠孝禮義為誓言,路上拾到別人遺失的銀子一定會還給那人,(失主想)分一點銀子給他,他沒有答應。米缸裡沒有日常所需的糧食,需要親自勞作,但是見到人們窮困窘迫就像心肺被刺一樣疼痛,身上(袖子裡)有錢就給錢,沒錢就脫下衣服(給他),一定要給他幫助,沒有難以割捨(為難)的神色。六歲時跟著師傅學習,善於對答,執筆裊裊就能畫出人物的形象來。祖父鶴亭鍾愛他。十歲時,祖父去世,父親龍橋不善於謀劃生計,又被共事的人欺騙愚弄,家境日益消落。 十四歲時父母相繼去世,沒有賴以生存的東西,(只能)自己(丈夫)在前耕作,妻子在後面播種,僅夠自立。鄰居是他的仇人,於是遷居塘西,到了被稱為呂先生的廊屋下,並得到了呂先生書畫方面的傳授。
年老時,他在繪畫方面更是銳意求進,前輩名作,沒有不用心揣摩、追隨效仿的,我曾經對他說:「畫不必求似,愛不必佔有,你從這裡去領會,就可以了。」
盛世生於嘉靖年某月某日,今年是萬曆庚戌年,得年六十歲。溪綠,是他的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