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411 第十卷 申氏》原文及譯文

原文

涇河之側,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窶貧,竟日恆不舉火。夫妻相對,無以為計。妻曰:「無已,子其盜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門戶、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惡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兩途:汝既不能盜,我無寧娼耳!」申怒,與妻語相侵。妻含憤而眠。申念:為男子不能謀兩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潛起,投繯庭樹間。但見父來,驚曰:「癡兒,何至於此!」斷其繩,囑曰:「盜可以為,須擇禾黍深處伏之。此行可富,無庸再矣。」

妻聞墮地聲,驚寤;呼夫不應;爇火覓之,見樹上繯絕,申死其下。大駭。撫捺之,移時而蘇,扶臥床上。妻忿氣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鄰得稀酏餌申。申啜已,出而去。

至午,負一囊米至。妻問所從來。曰:「余父執皆世家,向以搖尾為羞,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無不為。』今且將作盜,何顧焉!可速炊,我將從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淅米作糜。申飽食訖,急尋堅木,斧作梃,持之欲出。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為,事敗相累,當無悔!」絕裾而去。日暮,抵鄰村,違村里許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濕。遙望濃樹,將以投止。而電光一照,已近村垣。遠處似有行人,恐為所窺,見垣下禾黍蒙密,疾趨而入,蹲避其中。

無何,一男子來,軀甚壯偉,亦投禾中。申懼,不敢少動。幸男子斜行去。微窺之,入於垣中。默意垣內為富室亢氏第,此必樑上君子,俟其重獲而出,當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敵,不如乘其無備而顛之。計已定,伏伺良端。直將雞鳴,始越垣出。足未至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傾跌,則一巨龜,喙張如盆。大驚,又連擊之,遂斃。先是,亢翁有女,絕惠美,父母皆憐愛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為歡。欲號,則舌已入口,昏不知人,聽其所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媼,嚴扃門戶而已。夜既寢,更不知扉何自而開;入室,則群眾皆迷,婢媼遍淫之。於是相告各駭,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環繡闥,室中人燭而坐。約近夜半,內外人一時都瞑,忽若夢醒,見女白身臥,狀類癡,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無如何。

積數月,女柴瘠頗殆。每語人:「有能驅遣者,謝金三百。」申平時亦悉聞之。是夜得龜,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門求賞。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龜於庭,臠割之。留申過夜,其怪果絕。乃如數贈之,負金而歸。妻以其隔宿不還,方切憂盼;見申入,急問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開視,幾駭絕,曰:「

子真為盜耶!」申曰:「汝逼我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戲耳。今犯斷頭之罪,我不能受賊人累也!請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實告,妻乃喜。自此謀生產,稱素封焉。

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為人憐,亦有鬼佑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見諒於鬼神乎!」

邑有貧民某乙,殘臘向盡,身無完衣。自念:何以卒歲?不敢與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過者,劫其所有。懸望甚苦,渺無人跡;而松風刺骨,不復可耐。意瀕絕矣,忽見一人傴僂來。心竊喜,持梃遽出。則一臾負囊道左,哀曰:「一身實無長物。家絕食,適於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奪米,復欲褫其絮襖,叟苦哀求。乙憐其老,釋之,負米而歸。妻詰其自,詭以「賭債」對。陰念此策良佳。次夜復往。居無幾時,見一人荷梃來,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塚後出。其人驚問:「誰何?」答云:「行道者。」問:「何不行?」曰:「待君耳。」

其人失笑。各以意會,並道饑寒之苦。夜既深,無所獵獲。乙欲歸。其人曰:「子雖作此道,然猶雛也。前村有嫁女者,營辦中夜,舉家必殆。從我去,得當均之。」乙喜,從之。至一門,隔壁聞炊餅聲,知未寢,伏伺之。無何,一人啟關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間掩入。見燈輝北捨,他屋皆暗黑。聞一媼曰:「大姐,可向東捨一矚,汝奩妝悉在櫝中,忘扃鐍未也。」聞少女作嬌惰聲。二人竊喜,潛趨東捨,暗中摸索得臥櫝;啟覆探之,深不見底。其人謂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傳遞而出。其人問:「盡矣乎?」曰:「盡矣。」又紿之曰:「再索之。」乃閉櫝加鎖而去。乙在其中,窘急無計。未幾,燈火亮入,先照櫝。聞媼云:「誰已扃矣。」於是母及女上榻息燭。乙急甚,乃作鼠嚙物聲。女曰:「櫝中有鼠!」媼曰:「勿壞而衣。我疲頓已極,汝宜自覘之。」女振衣起,發肩啟櫝。乙突出,女驚僕。乙拔關奔去,雖無所得,而竊幸得免。嫁女家被盜,四方流播。或議乙。乙懼,東遁百里,為逆旅主人賃作傭。年餘,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業白梃矣。此其自述,因類申氏,故附之。

聊齋之申氏白話翻譯:
涇河邊上,有個讀書人的兒子,姓申,家裡非常貧窮,甚至於整天沒米下鍋。夫妻二人相對愁悶,想不出一點辦法。妻子說:「要不,你去偷吧?」申某生氣地說:「讀書人的後代,不能光宗耀祖倒也罷了,怎能去敗壞門戶、羞辱祖宗呢?與其做強盜活著,還不如餓死!」妻子也氣憤地說:「你想活著又怕丟臉嗎?世上沒有田產又能過日子的,只有兩條路:你既不能去做強盜,我只好去當娼妓了!」申某大怒,跟妻子吵罵起來,妻子含忿去睡下了。

申某想:一個男子漢,連兩頓飯都掙不來,竟使妻子要去當娼妓,真不如死了。便悄悄地下床,來到院子裡,在一棵樹上上吊了。忽見他已死去的父親走來,勸告他說:「傻孩子!何至於這樣呢!」說著,弄斷了他上吊的繩子,說:「強盜不妨去做一次,但須揀莊稼茂密的地方藏身。這次去可以發家,勿須第二次了。」妻子聽到院子裡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一下子驚醒過來。叫叫丈夫,沒見答應,便點上燈尋找。走到院子裡,見樹上有根斷繩,申某死在地下,妻子十分驚駭。急忙替他按摩,過了會兒申某才甦醒過來。妻子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心中的氣也消了。

天明後,妻子假托丈夫病了,去鄰居家借了點稀飯給丈夫吃。申某吃完,出門走了。到中午,背了一袋米回來。妻子問米是哪來的,申某說:「我父親的朋友都是有錢人家,過去我認為向人搖尾乞憐太羞恥,所以不屑於求人。現在我馬上就去做強盜了,還顧什麼臉面?趕快做飯,我馬上就聽你的話,去搶劫去!」妻子以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隱忍著沒還嘴。淘了米做了飯,申某飽吃一頓,急急忙忙地找來根結實棒子,用斧子砍成木棍,拿在手裡就走。妻子見他不像是開玩笑,急忙拉住了他。申某說:「這是你讓我去的,如果我被抓住連累了你,你不要後悔!」掙脫妻子的手,逕直出門走了。

天黑後,申某摸到鄰村,在離村子一里多遠的地方藏了起來。這時,天上忽然下起暴雨,申某渾身上下全被淋濕了。遠遠望見有片濃密的樹林,他便走過去避雨。閃電一照,申某發現自己已靠近村莊。遠處像有行人,他恐怕被人看到,見一堵牆下莊稼茂密,急忙躲了進去。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過來,身軀健壯魁偉,也鑽進了莊稼地裡。申某害怕,一動不敢動。幸虧那人從一邊斜插了過去。申某在暗處見那人翻過牆去,心中暗想:牆那邊是本村富戶亢家的住宅,這人必定也是強盜!等他偷了東西出來,我應分他一份。又想:這人太強壯,跟他客客氣氣地要,他如不給,必然動武,我不是他的對手;不如等他跳牆出來時,冷不防打翻他。計劃已定,藏著等了很久。直聽到雞叫時,才見那人跳牆而出,腳還沒落地,申某突然躍出,一棍掃去,正打中那人腰部,一下子跌倒在地。申某仔細一看,那人竟是一隻大烏龜,張著盆一般的大嘴。申某大吃一驚,又連連打去,終於打死了它。

原來,亢家有個女兒,非常聰明美麗,父母待如掌上明珠。有天夜晚,一個男人忽然進來,逼她交歡,女兒正要喊叫,那人的舌頭已伸入她嘴裡,她立即昏迷過去,不省人事,聽任那人糟踏後走了。亢家羞於把這事告訴別人,其是派了很多奴婢婆子護守女兒,並嚴鎖門戶而已。但到了夜晚,門又不知不覺地開了。那人一進屋,眾人都立即昏迷過去,奴婢婆子們被挨個姦淫了一遍。於是,大家都害怕起來,去告訴亢老翁。亢老翁讓家人手持利刃,把女兒的臥室團團圍起來,又讓室內的人點著燈坐著守護。大約到了半夜,裡裡外外護守的人忽然都像睡著了。過了一會兒猛然驚醒,見亢老翁的女兒光著身子躺著,像癡了一樣,過了很久才清醒過來。亢老翁十分憤恨,但又想不出辦法。過了幾個月,女兒病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了。亢老翁告訴眾人,有能驅除怪物的,酬謝三百兩銀子。申某過去也聽說過這件事,這晚打死了烏龜,才醒悟禍害亢家女兒的,必定是這個東西,於是就去亢家討賞。亢老翁大喜,將他請到上座,又讓人把死龜抬到院子裡,一片片地零割掉。留申某過了一夜,這夜果然怪物絕跡了。亢老翁便如數贈了他三百兩銀子,申某背了銀子返回家中。

申妻因為丈夫出去連續兩夜沒回家,正在擔憂盼望,丈夫突然回來了。妻子急忙問他去哪了,申某默默不語,把背著的銀子全倒在床上。妻子一見,幾乎嚇死過去,說:「你真做了強盜了?」申某說:「是你逼我去幹的,現在又說這種話!」妻子哭泣著說;「我那是和你開玩笑啊!現在你犯下殺身之罪,我不能受賊人的連累,讓我先死吧!」說著,跑出門去。申某急忙追出去,笑著把她拖了回來,詳細講了打龜討賞的經過,妻子才高興起來。此後,申某夫妻用這些銀子辛勤經營,漸漸成了富裕人家。

寫這個故事的人認為:人值得憂慮的事情不是貧窮,而是沒有品行。品行端正的人,雖然挨餓,但終究不會死;即使不被人可憐,也會有鬼神保佑。世上那些貧窮的人,往往見利忘義,為了得到一口飯便不顧羞恥,人還不屑於給他一文錢,又憑什麼能得到鬼神的同情呢?

我們縣有個窮人某乙,臘月都快過去了,身上還沒件囫圇衣服。自己想:怎麼才能熬過年去呢?也不敢和妻子商量,悄悄地拿了根白本棍,出去埋伏在一座墓地裡,希望能碰上孤身走道的,好劫人家的東西。苦苦地盼望了很久,還是渺無人影。墓地裡寒風刺骨,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正感到絕望,忽見一人慪僂著身子走過來。某乙心中暗喜,等那人走近,他手持木棍突然跳了出去,見是一個老頭子背著個口袋。老頭吃了一驚,等看清是劫道的,連連向某乙哀求說:「身上沒別的東西,家裡斷了頓了,才從女婿家借來這五升米!」某乙奪過米袋子,還想剝下老頭的衣服。老頭苦苦哀求,某乙念他年老,放了他,只把米拿回了家。妻子問他米哪來的,他假稱是別人還的賭債。

經過這件事後,某乙暗想搶劫倒是個好辦法,第二晚他又去了那片墓地。呆了不一會兒,見一個人拿著根棍子走來,也藏在了墓地裡。某乙蹲著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心裡明白也是劫道的,便猶豫著走了過去。那人看見他,吃驚地問:「你是誰?」某乙回答說:「走路的。」那人又問:「怎麼不走呢?」某乙說:「等著你啊!」那人失聲而笑,明白了來人也是同道。兩人各自訴說了一番飢餓寒冷的苦楚。夜深後,沒碰上一個人,某乙便想回去。那人說:「你雖然幹了這一行,但看來是個雛兒。前村有家嫁女兒,一直操辦到半夜,這時全家人肯定都勞累地睡著了。你跟我去一趟,得到財物我們對半分。」某乙大喜,跟著他走了。

他倆來到一家門口,聽到隔壁傳出打餅的聲音,知道那人家還沒睡下,二人便藏起來等著。不一會,有個人開門挑著桶出來打水,二人乘機溜了進去。見北屋有燈光,別的屋一片昏黑。這時,聽見一個老婆婆的聲音說:「大姐兒去東屋看看,你的嫁妝都在櫃子裡,看忘記上鎖了沒有?」又聽見一個少女嬌懶的回答聲。二人暗喜,又摸到東屋裡。在暗中摸到櫃子,掀開櫃蓋一探,深不見底。那人便對某乙說:「你進去!」某乙跳入櫃子,把包裹一一遞出來。那人問:「完了嗎?」某乙說:「完了。」那人騙他說:「你再摸摸!」乘某乙不備,一下子合上櫃蓋,上了鎖走了。某乙被鎖在櫃子裡,又窘又急,想不出辦法。不一會兒,見屋裡有燈的光亮。有人用燈光照了照櫃子,聽見那個老婆婆的聲音說:「誰已鎖上了!」於是母女二人滅燈上床睡下了。某乙焦急不堪,模仿起老鼠啃東西的聲音。只聽那少女說:「櫃子裡有老鼠!」老婆婆說:「別咬壞了你的衣服。我累極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少女穿衣下床,打開鎖掀開櫃子,某乙突然跳了出來。少女嚇得跌倒在地,某乙乘機打開門逃了出去。雖然沒得到什麼東西,但僥倖沒被捉住。這家人家夜間被盜的事,立即傳遍了四方。有人懷疑起某乙,某乙害怕,往東逃了一百多里,被一個旅店的主人僱傭了。過了一年多,流言平息了,他才回來把妻子接了去,從此再不幹偷盜了。

這件事是某乙自己講述的,因為類似申某的故事,所以一併記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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