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史記》【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原文及譯文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范君石 譯注
【說明】這是專記滑(gǔ,古)稽人物的類傳。滑稽是言辭流利,正言若反,思維敏捷,沒有阻難之意。後世用作詼諧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此篇的主旨是頌揚淳於髡、優孟、優旃一類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爭勢利」的可貴精神,及其「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的非凡諷諫才能。他們出身雖然微*,但卻機智聰敏,能言多辯,善於緣理設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諷,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與「六藝於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全傳貌似寫極鄙極褻之事,而開首卻從六藝入筆,可謂開宗明義。以下相繼寫「齊髡以一言而罷長夜之飲,優孟以一言而恤故吏之家,優旃以一言而禁暴主之欲」,均緊扣全文主旨,多用賦筆,佈局精巧,句法奇秀,妙趣橫生,讀來令人擊節。李景星評論本篇:「贊語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無理,若有情,若無情,數句之中,極嘻笑怒罵之致,真是神品。」(《史記評議》卷四)可謂深得該傳之精髓。
至於褚少孫先生增補進去的文字,歷來方家學者褒貶不一,大多以為較之太史公,顯得「蔓弱」。不過,也應指出,篇中西門豹治鄴一段,敘來有條不紊,栩栩如生,歷歷如畫,它在眾多讀者心目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來講,作用是相同的。《禮》是用來規範人的生活方式的,《樂》是用來促進人們和諧團結的,《書》是用來記述往古事跡和典章制度的,《詩》是用來抒情達意的,《易》是用來窺探天地萬物的神奇變化的,《春秋》是用來通曉微言大義、衡量是非曲直的。」太史公說:「世上的道理廣闊無垠,難道不偉大麼!言談話語果能稍稍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紛擾的。」
淳於髡是齊國的一個入贅女婿。身高不足七尺,為人滑稽,能言善辯,屢次出使諸侯之國,從未受過屈辱。齊威王在位時,喜好說隱語,又好徹夜宴飲,逸樂無度,陶醉於飲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託給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縱,各國都來侵犯,國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間。齊王身邊近臣都不敢進諫。淳於髡用隱語來規勸諷諫齊威王,說:「都城中有只大鳥,落在了大王的庭院裡,三年不飛又不叫,大王知道這隻鳥是怎麼一回事嗎?」齊威王說:「這隻鳥不飛則已,一飛就直衝雲霄;不叫則已,一叫就使人驚異。」於是就詔令全國七十二個縣的長官全來入朝奏事,獎賞一人,誅殺一人;又發兵禦敵,諸侯十分驚恐,都把侵佔的土地歸還齊國。齊國的聲威竟維持達三十六年。這些話全記載在《田完世家》裡。
齊威王八年(前371),楚國派遣大軍侵犯齊境。齊王派淳於髡出使趙國請求救兵,讓他攜帶禮物黃金百斤,駟馬車十輛。淳於髡仰天大笑,將系帽子的帶子都笑斷了。威王說:「先生是嫌禮物太少麼?」淳於髡說:「怎麼敢嫌少!」威王說:「那你笑,難道有什麼說辭嗎?」淳於髡說:「今天我從東邊來時,看到路旁有個祈禱田神的人,拿著一個豬蹄、一杯酒,祈禱說:『高地上收穫的穀物盛滿篝籠,低田里收穫的莊稼裝滿車輛;五穀繁茂豐熟,米糧堆積滿倉。』我看見他拿的祭品很少,而所祈求的東西太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就把禮物增加到黃金千鎰、白璧十對、駟馬車百輛。淳於髡告辭起行,來到趙國。趙王撥給他十萬精兵、一千輛裹有皮革的戰車。楚國聽到這個消息,連夜退兵而去。
齊威王非常高興,在後宮設置酒餚,召見淳於髡,賜他酒喝。問他說:「先生能夠喝多少酒才醉?」淳於髡回答說:「我喝一鬥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威王說:「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麼能喝一石呢?能把這個道理說給我聽聽嗎?」淳於髡說:「大王當面賞酒給我,執法官站在旁邊,御史站在背後,我心驚膽戰,低頭伏地地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假如父母有尊貴的客人來家,我捲起袖子,躬著身子,奉酒敬客,客人不時賞我殘酒,屢次舉杯敬酒應酬,喝不到兩斗就醉了。假如朋友間交遊,好久不曾見面,忽然間相見了,高興地講述以往情事,傾吐衷腸,大約喝五六斗就醉了。至於鄉里之間的聚會,男女雜坐,彼此敬酒,沒有時間的限制,又作六博、投壺一類的遊戲,呼朋喚友,相邀成對,握手言歡不受處罰,眉目傳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環,背後有丟掉的髮簪,在這種時候,我最開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過兩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殘餘的酒並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雜在一起,杯盤雜亂不堪,堂屋裡的蠟燭已經熄滅,主人單留住我,而把別的客人送走,綾羅短襖的衣襟已經解開,略略聞到陣陣香味,這時我心裡最為高興,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說,酒喝得過多就容易出亂子,歡樂到極點就會發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這番話是說,無論什麼事情不可走向極端,到了極端就會衰敗。淳於髡以此來婉轉地勸說齊威王。威王說:「好。」於是,威王就停止了徹夜歡飲之事,並任用淳於髡為接待諸侯賓客的賓禮官。齊王宗室設置酒宴,淳於髡常常作陪。
在淳於髡之後一百多年,楚國出了個優孟。
優孟原是楚國的老歌舞藝人。他身高八尺,富有辯才,時常用說笑方式勸誡楚王。楚莊王時,他有一匹喜愛的馬,給它穿上華美的繡花衣服,養在富麗堂皇的屋子裡,睡在沒有帳幔的床上,用蜜餞的棗干來餵它。馬因為得肥胖病而死了,莊王派群臣給馬辦喪事,要用棺槨盛殮,依照大夫那樣的禮儀來葬埋死馬。左右近臣爭論此事,認為不可以這樣做。莊王下令說:「有誰再敢以葬馬的事來進諫,就處以死刑。」優孟聽到此事,走進殿門,仰天大哭。莊王吃驚地問他哭的原因。優孟說:「馬是大王所喜愛的,就憑楚國這樣強大的國家,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卻用大夫的禮儀來埋葬它,太薄待了,請用人君的禮儀來埋葬它。」莊王問:「那怎麼辦?」優孟回答說:「我請求用雕刻花紋的美玉做棺材,用細緻的梓木做套材,用楩、楓、豫、樟等名貴木材做護棺的木塊,派士兵給它挖掘墓穴,讓老人兒童背土築墳,齊國、趙國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韓國、魏國的使臣在後面護衛,建立祠廟,用牛羊豬祭祀,封給萬戶大邑來供奉。諸侯聽到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輕視人而看重馬了。」莊王說:「我的過錯竟到這種地步嗎?該怎麼辦呢?」優孟說:「請大王准許按埋葬畜牲的辦法來葬埋它:在地上堆個土灶當做套材,用大銅鍋當做棺材,用姜棗來調味,用香料來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腸中。」於是莊王派人把馬交給了主管宮中膳食的太官,不讓天下人長久傳揚此事。
楚國宰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位賢人,待他很好。孫叔敖患病臨終前,叮囑他的兒子說:「我死後,你一定很貧困。那時,你就去拜見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過了幾年,孫叔敖的兒子果然十分貧困,*賣柴為生。一次路上遇到優孟,就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父親臨終前,囑咐我貧困時就去拜見優孟。」優孟說:「你不要到遠處去。」於是,他就立即縫製了孫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來,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過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孫叔敖,連楚莊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來。楚莊王設置酒宴,優孟上前為莊王敬酒祝福。莊王大吃一驚,以為孫叔敖又復活了,想要讓他做楚相。優孟說:「請允許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日後再來就任楚相。」莊王答應了他。三日後,優孟又來見莊王。莊王問:「你妻子怎麼說的?」優孟說:「妻子說千萬別做楚相,楚相不值得做。像孫叔敖那樣地做楚相,忠正廉潔地治理楚國,楚王才得以稱霸。如今死了,他的兒子竟無立錐之地,貧困到每天*打柴謀生。如果要像孫叔敖那樣做楚相,還不如自殺。」接著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難以獲得食物。出外做官,自身貪髒卑鄙的,積有餘財,不顧廉恥。自己死後家室雖然富足,但又恐懼貪髒枉法,干非法之事,犯下大罪,自己被殺,家室也遭誅滅。貪官哪能做呢?想要做個清官,遵紀守法,忠於職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唉,清官又哪能做呢?像楚相孫叔敖,一生堅持廉潔的操守,現在妻兒老小卻貧困到*打柴為生。清官實在不值得做啊!」於是,莊王向優孟表示了歉意,當即召見孫叔敖的兒子,把寢丘這個四百戶之邑封給他,以供祭祀孫叔敖之用。自此之後,十年沒有斷絕。優孟的這種聰明才智,可以說是正得其宜,抓住了發揮的時機。
在優孟以後二百多年,秦國出了個優旃(zhān,沾)。
優旃是秦國的歌舞藝人,個子非常矮小。他擅長說笑話,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時,宮中設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階下執楯站崗的衛士都淋著雨,受著風寒。優旃看見了十分憐憫他們,對他們說:「你們想要休息麼?」衛士們都說:「非常希望。」優旃說:「如果我叫你們,你們要很快地答應我。」過了一會兒,宮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萬歲。優旃*近欄干旁大聲喊道:「衛士!」衛士答道:「有。」優旃說:「你們雖然長得高大,有什麼好處?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我雖然長得矮小,卻有幸在這裡休息。」於是,秦始皇准許衛士減半值班,輪流接替。
秦始皇曾經計議要擴大射獵的區域,東到函谷關,西到雍縣和陳倉。優旃說:「好。多養些禽獸在裡面,敵人從東面來侵犯,讓麋鹿用角去牴觸他們就足以應付了。」秦始皇聽了這話,就停止了擴大獵場的計劃。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塗飾城牆。優旃說:「好。皇上即使不講,我本來也要請您這樣做的。漆城牆雖然給百姓帶來愁苦和耗費,可是很美呀!城牆漆得漂漂亮亮的,敵人來了也爬不上來。要想成就這件事,塗漆倒是容易的,但是難辦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把漆過的城牆擱進去,使它陰乾。」於是二世皇帝笑了起來,因而取消了這個計劃。不久,二世皇帝被殺死,優旃歸順了漢朝,幾年後就死了。
太史公說: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因而模行天下。優孟搖頭歌唱,打柴為主的人因而受到封賞。優旃*近欄干大喊一聲,階下衛士因而得以減半值勤,輪流倒休。這些難道不都是偉大而可頌揚的麼!

褚少孫先生說:我有幸能因通曉經學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歡讀史傳雜說一類的書。不自量力,又寫了六章滑稽故事,編在太史公原著的後面。可供閱覽,擴充見聞,以便流傳給後代不怕絮煩的人瀏覽,以舒暢心胸,警醒聽聞,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則滑稽故事的後面。
漢武帝時,有個受寵愛的藝人姓郭,他發言講話雖然不合乎大道理,卻能使皇上聽了心情和悅。武帝年幼時,東武侯的母親曾經乳養過他,武帝長大後,就稱她為「大乳母」。大概每月入朝兩次。每次入朝的通報呈送進去,必有詔旨派寵愛的侍臣馬游卿拿五十匹綢絹賞給乳母,並備飲食供養乳母。乳母上書說:「某處有塊公田,希望撥借給我使用。」武帝說:「乳母想得到它嗎?」便把公田賜給了她。乳母所說的話,沒有不聽的。又下詔乳母所乘坐的車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在這個時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裡的子孫奴僕等人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當道攔截人家的車馬,搶奪別人的衣物。消息傳入朝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來制裁乳母。主管的官吏奏請把乳母一家遷移到邊疆去。武帝批准了。乳母理當進宮到武帝前面辭行。乳母先會見了郭舍人,為此而流淚。郭舍人說:「馬上進去面見辭行,快步退出,多回過身來望幾次皇帝。」乳母照他說的做了,面見武帝辭行,快步退出,屢屢轉過身來看武帝。郭舍人大聲罵乳母說:「啐!老婆子,為什麼不快點走!皇上已經長大了,難道還要等你餵奶才能活命麼?還轉身看什麼!」於是武帝可憐她,不禁悲傷起來,就下令制止,不准遷移乳母一家,還處罰了說乳母壞話的人。
漢武帝時,齊地有個人叫東方朔,因喜歡古代流傳下來的書籍,愛好儒家經術,廣泛地閱覽了諸子百家的書。東方朔剛到長安時,到公車府那裡上書給皇帝,共用了三千個木簡。公車府派兩個人一起來抬他的奏章,剛好抬得起來。武帝在宮內閱讀東方朔的奏章,需要停閱時,便在那裡劃個記號,讀了兩個月才讀完。武帝下令任命東方朔為郎官,他經常在皇上身邊侍奉。屢次叫他到跟前談話,武帝從未有過不高興的。武帝時常下詔賜他御前用飯。飯後,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懷裡帶走,把衣服都弄髒了。皇上屢次賜給他綢絹,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他專用這些賜來的錢財綢絹,娶長安城中年輕漂亮的女子為妻。大多娶過來一年光景便拋棄了,再娶一個。皇上所賞賜的錢財完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邊的侍臣有半數稱他為「瘋子」。武帝聽到了說:「假如東方朔當官行事沒有這些荒唐行為,你們哪能比得上他呢?」東方朔保舉他的兒子做郎官,又升為侍中的謁者,常常銜命奉使,公出辦事。一天東方朔從殿中經過,郎官們對他說:「人們都以為先生是位狂人。」東方朔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在朝廷裡隱居的人。古時候的人,都是隱居在深山裡。」他時常坐在酒席中,酒喝得暢快時,就爬在地上唱道:「隱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馬門。宮殿裡可以隱居起來,保全自身,何必隱居在深山之中,茅舍裡面。」所謂金馬門,就是宦者衙署的門,大門旁邊有銅馬,所以叫做「金馬門」。
當時正值朝廷召集學宮裡的博士先生們參與議事,大家一同詰難東方朔說:「蘇秦、張儀偶然遇到大國的君主,就能居於卿相的地位,恩澤留傳後世。現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國御臣的方術,仰慕聖人立身處世的道理,熟習《詩》《書》和諸子百家的言論,不能一一例舉。又有文章著作,自以為天下無雙,就可以稱是見多識廣、聰敏才辯了。可是您竭盡全力、忠心耿耿地事奉聖明的皇帝,曠日持久,累積長達數十年,官銜不過是個侍郎,職位不過是個衛士,看來您還有不夠檢點的行為吧?這是什麼原因呢?」東方朔說:「這本來就不是你們所能完全瞭解的。那時是一個時代,現在是另一個時代,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張儀、蘇秦的時代,周朝十分衰敗,諸侯都不去朝見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奪取權勢,用軍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併為十二個諸侯國,勢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強大,失掉士人的就滅亡,所以對士人言聽計從,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譯留傳後代,子孫長享榮華。如今不是這樣。聖明的皇帝在上執掌朝政,恩澤遍及天下,諸侯歸順服從,威勢震懾四方,將四海之外的疆土連接成像坐席那樣的一片樂土,比倒放的盤盂還要安穩,天下統一,融為一體,凡有所舉動,都如同在手掌中轉動一下那樣輕而易舉。賢與不賢,憑什麼來辨別呢?當今因天下廣大,士民眾多,竭盡精力,奔走遊說,就如輻條湊集到車轂一樣,競相集中到京城裡向朝庭獻計獻策的人,數也數不清。儘管竭力仰慕道義,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連進身的門路也找不到。假使張儀、蘇秦和我同生在當今時代,他們連一個掌管舊制舊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麼敢期望做常侍郎呢?古書上說:『天下沒有災害,即使有聖人,也沒有地方施展他的才華;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賢人,也沒有地方建立他的功業。』所以說,時代不同,事情也就隨之而有所變化。儘管如此,怎麼可以不努力去修養自身呢?《詩》說:『在宮內敲鐘,聲音可以傳到外面。』『鶴在遙遠的水澤深處鳴叫,聲音可以傳到天上。』如果能夠修養自身,還擔憂什麼不能獲得榮耀!齊太公親身實行仁義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張,封在齊國,其思想影響留傳七百年而不斷絕。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學問,推行自己的主張,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隱士,一時雖然不被任用,卻能超然自立,孑然獨處,遠觀許由,近看接輿,智謀如同范蠡,忠誠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卻寡朋少侶,這本來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們為什麼對我有疑慮呢?」於是那些先生們一聲不響,無話回答了。
建章宮後閣的雙重欄杆中,有一隻動物跑出來,它的形狀像麋鹿。消息傳到宮中,武帝親自到那裡觀看。問身邊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曉經學的人,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它是什麼動物。下詔叫東方朔來看。東方朔說:「我知道這個東西,請賜給我美酒好飯讓我飽餐一頓,我才說。」武帝說:「可以。」吃過酒飯,東方朔又說:「某處有公田、魚池和葦塘好幾頃,陛下賞賜給我,我才說。」武帝說:「可以。」於是東方朔才肯說道:「這是叫騶牙的動物。遠方當有前來投誠的事,因而騶牙便先出現。它的牙齒前後一樣,大小相等而沒有大牙,所以叫它騶牙。」後來過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帶領十萬人來歸降漢朝。武帝於是又賞賜東方朔很多錢財。
到了晚年。東方朔臨終時,規勸武帝說:「《詩經》上說『飛來飛去的蒼蠅,落在籬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聽信讒言。』『讒言沒有止境,四方鄰國不得安寧。』希望陛下遠離巧言諂媚的人,斥退他們的讒言。」武帝說:「如今回過頭來看東方朔,僅僅是善於言談嗎?」對此感到驚奇。過了不久,東方朔果然病死了。古書上說:「鳥到臨死時,它的叫聲特別悲哀;人到臨終時,它的言語非常善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漢武帝時,大將軍衛青是衛皇后的哥哥,被封為長平侯。他帶領軍隊出擊匈奴,追到余吾水邊才返回,斬殺大量敵兵,捕獲許多俘虜,立下戰功,勝利歸來,武帝下令賞賜黃金千斤。大將軍從宮門出來,齊地人東郭先生以方士身份在公車府候差,當道攔住衛將軍的車馬,拜見說:「有事稟告大將軍。」衛將軍停在車前,東郭先生*在車旁說:「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寵愛,家裡貧困。如今將軍獲得黃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給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興。這就是所謂巧妙而便捷的計策啊。」衛將軍感謝他說:「先生幸虧把這便捷的計策告訴我,一定遵從指教。」於是衛將軍就用五百斤黃金作為給王夫人父母的贈禮。王夫人將此事告訴了武帝。武帝說:「大將軍不懂得做這件事。」問衛青從哪裡得來的計策,回答說:「從候差的東郭先生那裡得來的。」於是下令召見東郭先生,任命他為郡都尉。東郭先生長期在公車府候差,貧困饑寒,衣服破舊,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裡,鞋子有面無底,腳全都踩在地上。過路人嘲笑他,東郭先生回答他們說:「誰能穿鞋走在雪地裡,讓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腳呢?」等到他被任命為俸祿二千石的官,佩帶著青綬,走出宮門,去辭謝他的主人時,舊時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為他餞行。一路榮華顯耀,名揚當代。這就是所謂的身穿粗布衣服,懷裡卻揣著珍寶的人。當他貧困時,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顯貴時,就爭著去依附他。俗話說:「相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馬,相士因其外貌貧困而漏失人才。」難道說的就是這種情景嗎?
王夫人病重,皇上親自探望,問她說:「你的兒子應當封為王,你要封他在哪裡呢?」回答說:「希望封在洛陽。」皇上說:「不行。洛陽有兵器庫、大糧倉,又位於交通關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從先帝以來,相傳不在洛陽一帶封王。不過關東一帶的封國,沒有比齊國更大的,可以封他為齊王。」王夫人用手拍著頭,口呼:「太幸運了」。王夫人死後,就稱為「齊王太后逝世」。
從前,齊王派淳於髡去楚國進獻黃鵠。出了都城門,中途那只黃鵠飛走了,他只好托著空籠子,編造了一篇假話,前去拜見楚王說:「齊王派我來進獻黃鵠,從水上經過,不忍心黃鵠干竭,放出讓它喝水,不料離開我飛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擔心別人非議大王因為鳥獸的緣故致使士人自殺。黃鵠是羽毛類的東西,相似的很多,我想買一個相似的來代替,這既不誠實,又欺騙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別的國家去,又痛心齊楚兩國君主之間的通使由此斷絕。所以前來服罪,向大王叩頭,請求責罰。」楚王說:「很好,齊王竟有這樣忠信的人。」用厚禮賞賜淳於髡,財物比進獻黃鵠多一倍。
漢武帝時,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宮。有個執掌文書的府吏王先生,自動請求與太守一同前往,說:「我會對您有好處。」太守答應了他。太守府中的許多府吏、功曹稟告說:「王先生愛喝酒,閒話多,務實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說:「王先生想要去,不好違背他的意願。」於是就和他一同去了。來到宮門外,在宮府門待命。王先生只顧揣著錢買酒,與衛隊長官敘飲,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宮拜見皇上。王先生對守門郎官說:「請替我呼喚我們太守到宮門口來,跟他遠遠地講幾句話。」守門郎官替他去呼喚太守。太守出來,看見了王先生。王先生說:「皇上假如問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裡沒有盜賊,您對答些什麼呢?」太守回答說:「選擇賢能的人,按照他們的能力分別任用,獎賞才能超群的,處罰不圖上進的。」王先生說:這樣對答是自己稱頌自己,自己誇耀功勞,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說: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發生的作用。」太守說:「好吧。」太守被召進宮中,走到殿下,有詔令問他說:「你是怎麼治理北海郡,使盜賊不敢泛起的?」太守叩頭回答說:「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發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說:「啊呀!那裡學得長者的言語而稱頌起來?何處聽來的?」太守回答說:「是文學卒史教給的。」武帝說:「他現在何處?」太守回答說:「在宮府門外。」武帝下詔召見,任命王先生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書上說:「美好的言辭可以出賣,高貴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贈人,小人以錢財送人。」
魏文侯的時候,西門豹做鄴縣令。西門豹到了鄴縣,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詢問民間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說:「苦於給河神娶媳婦,因為這個緣故弄得貧困。」西門豹問其原因,回答說:「鄴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徵收賦稅,收取他們的錢達數百萬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萬為河神娶媳婦,再同廟祝、巫婆一同瓜分其餘的錢,拿回家去。那期間,巫婆四處巡視,見到貧苦人家的女兒中長得漂亮的,就說這應該做河神的媳婦,當即下聘禮娶走。為她洗澡沐浴,給她縫製新的綢絹衣服,獨住下來,靜心養性,替她在河邊蓋起齋居的房子,掛上大紅厚絹的帳子,讓女孩住在裡面。又給她宰牛造酒準備飯食,折騰十幾天。到時,大家一同來裝點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兒的床帳枕席一樣,讓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幾十里就沉沒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們的女兒,因此大多帶著女兒遠遠的逃離了。所以城裡越來越空虛,人越來越少,更加貧困了,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民間俗話說:『假如不給河神娶媳婦,河水沖來淹沒田產,淹死那些老百姓。』」西門豹說:「等到為河神娶媳婦時,請三老、巫婆、父老們到河邊去送新娘,也希望來告訴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說:「是。」
到了那一天,西門豹到河邊同大家相會。三老、官吏、豪紳以及鄉間的父老們都到了,連同觀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個大巫婆是個老太婆,年紀已有七十歲。隨從的女弟子十幾個,都穿著綢子單衣,站在大巫婆後面。西門豹說:「叫河神的媳婦過來,看看她美不美。」巫婆們就將新娘從帳子裡扶出,來到西門豹面前。西門豹看了看,回頭對三老、廟祝、巫婆及父老們說:「這個女孩不美,煩勞大巫婆到河中報告河神,需要調換一個漂亮女孩,後天送她來。」就讓士兵一齊抱起大巫婆投進河裡。過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大巫婆怎麼一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個徒弟投進河中。過了一會兒,又說:「徒弟怎麼一去這麼久不回來呢?再派一個人去催促她們!」又把一個徒弟投進河裡。總共投進河裡三個徒弟。西門豹說:「巫婆、徒弟是女人,不會稟告事由,煩勞三老替我進去稟告河神。」又把三老投進河裡。西門豹頭上插著筆,彎著腰,面對河水站著等了很長時間。長者、官吏和旁觀者都非常害怕。西門豹回頭說:「巫婆、三老不回來,怎麼辦?」想再派廷掾和一個豪紳進去催促他們。廷掾和豪紳都跪在地上磕頭,把頭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臉色如死灰一樣。西門豹說:「好吧,暫且等待一會兒。」待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廷掾起來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們都離開這裡回家吧。」鄴縣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從此以後,不敢再說替河神娶媳婦了。
西門豹就征發百姓開鑿了十二條渠道,引漳河水澆灌農田,農田都得到灌溉。在開鑿河渠時,老百姓開渠多少是有些勞苦的,不很願意幹。西門豹說:「百姓可以同他們安享其成,卻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的開創。現在父老子弟雖然以為我給他們帶來辛苦,但是百年以後,希望讓父老子弟們再想想我所說的話。」直到現在,那裡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來。十二條河渠橫穿御道,到漢朝建立時,地方官吏認為十二條河渠上的橋樑截斷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併渠水,並且把流經御道的那段,三條渠水合為一條,只架一橋。鄴地的百姓不肯聽從地方官吏的意見,認為那些渠道是經西門先生規劃開鑿的,賢良長官的法度規範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長官終於聽取了大家的意見,放棄了並渠計劃。所以西門豹做鄴縣令,名聞天下,恩德流傳後世,難道能說他不是賢大夫嗎?
古書上說:「子產治理鄭國,百姓不能欺騙他;子*治理單父,百姓不忍心欺騙他;西門豹治理鄴縣,百姓不敢欺騙他。」他們三個人的才能,誰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當會分辨出來。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1。《禮》以節人2,《樂》以發和3,《書》以道事4,《詩》以達意,《易》以神化5,《春秋》以義6。」太史公曰:「天道恢恢7,豈不大哉!談言微中8,亦可以解紛9。」
1六藝:即六經,指《禮》、《樂》、《書》、《詩》、《易》、《春秋》,是儒家的經典著作。2節人:指節制、規範人的言行。3發和:促進和諧。4道事:指記述往古事跡和典章制度。5神化:窺探神奇變化。6義:正義。7恢恢:廣闊無垠。8談言微中:談話微妙而切中事理。9解紛:解除糾紛。
淳於髡者,齊之贅婿也1。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2,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3,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4,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5,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曰6:「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7,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8,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9。諸侯振驚十,皆還齊侵地。盛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11)。
1贅婿:入贅於女家的女婿。2數:屢次。3喜隱:喜歡說隱語,隱語即謎語。4沉湎:指陶醉於飲酒之中。不治:不問政事。5並侵:都來侵犯。6說之以隱:用隱語來遊說齊威王。說,勸說,說服。7蜚(fēi):同「飛」。8縣令長:縣的行政長官,人口萬戶以上的縣,稱令;人口不及萬戶的縣,稱長。9奮兵:舉兵。十振:通「震」。(11)《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卷四十六。
威王八年1,楚大發兵加齊2。齊王使淳於髡之趙請救兵3,繼金百斤4,車馬十駟5。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6。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7,操一豚蹄8,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9,污邪滿車十,五穀蕃熟(11),穰穰滿家(12)。』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13),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繼黃金千溢(14),白璧十雙(15),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16),革車千乘(17)。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1威王八年:前371年。2加齊:侵犯齊境。加:陵壓、覆蓋。3之:往、到。4繼(jī,基):攜帶。5駟:古代同一輛車駕四匹馬叫一駟。6冠纓索絕:結縛帽子的帶子盡都迸斷。纓:系帽用的帶子。索:盡。絕:斷。7傍:通「旁」。禳田者:祈禱田神的人。禳,古代以祭禱消除災禍的一種迷信活動。8豚蹄:豬蹄9甌窶滿篝:高地上收穫的穀物盛滿篝籠。甌窶,猶杯窶,形容高地狹小之處。篝:竹籠。十污邪:低窪田地。(11)蕃熟:茂盛豐熟。(12)穰穰:豐盛、眾多的樣子。(13)狹:少。奢:多。(14)溢:通「鎰」。古代的重量單位。二十兩為一鎰,一說二十四兩為一鎰。(15)璧:平而圓、中心有孔的玉。禮器。(16)趙王:指趙成侯趙仲。(16)革車:裹有皮革的重戰車。
威王大說1,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2!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旁,御使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3。若親有嚴客4,髡帣鞠5,侍酒於前,時賜餘瀝6,奉觴上壽7,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8,歡然道故9,私情相語十,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11),男女雜坐,行酒稽留(12),六博投壺(13),相引為曹(14),握手無罰,目眙不禁(15),前有墮珥(16),後有遺簪(17),髡竊樂此(18),飲可八斗而醉二參(19)。日暮酒闌(20),合尊促坐(21),男女同席,履舄交錯(22),杯盤狼藉(23),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24),微聞薌澤(25),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26)。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27)。宗室置酒,髡嘗在側(28)。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29)。
1說:同「悅」。喜歡、高興。2惡:如何、怎麼。3徑:直,就。4嚴客:尊客。嚴:尊嚴,敬重。5帣:捲著袖子。帣:約束袖子。:臂套。鞠(ji,忌):彎腰跪著。,同「跽」,即長跪,挺直上身,雙膝著地。6餘瀝:殘酒。7奉:捧。觴:盛酒器。8卒然:突然。卒,通「猝」。9道故:話舊,追述往事。十私情相語:彼此傾吐心裡的話。(11)若乃:至於。州閭:鄉里。(12)行酒:依次飲酒。稽留:延長,停留。(13)六博:古代的一種博戲。共十二個棋子,黑、白各六,兩人對博每人各六棋,故名。投壺:古代宴會的遊戲,賓主依次往一種特製壺投矢,以投中多少決勝負,(14)曹:儕輩。這裡猶夥伴。(15)眙:直視,瞪著眼。(16)墮珥:掉在地上的耳環。(17)遺簪:丟失的髮簪。(18)竊:暗自,私下。(19)參(sān,三):猶「三」。(20)闌:盡。(21)合尊:把殘餘的酒並為一樽。尊,即樽,酒器。促坐:擠在一起坐。(22)履舄(xī西)交錯:這裡指男女的鞋子錯雜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23)狼藉:雜亂無章。(24)羅襦:薄羅的短衣或短襖,(25)薌澤:濃濃的香氣。薌,同「香」。(26)諷諫:用婉言隱語來勸誡別人。(27)諸侯主客:接待各諸侯國賓客的交際官。(28)嘗:通「常」。(29)優孟:優,演戲的人。孟,是其字。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1。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2。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3,置之華屋之下4,席以露床5,啖以棗脯6。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7,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8。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9,楩楓豫章為題湊十,發甲卒為穿壙(11),老弱負土(12),齊趙陪位於前(13),韓魏翼衛其後(14),廟食太牢(15),奉以萬戶之邑(16)。諸侯聞之,皆知大王*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17)?為之奈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18)。以垅灶為槨(19),銅歷為棺(20),繼以姜棗(21),薦以木蘭(22),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23),無令天下久聞也。
1故:過去。樂人:指能歌善舞的藝人。2諷諫:以婉言隱語進行勸諫。3文繡:華美的刺繡品。4華屋:華麗的屋宇。5露床:沒有帳幔的床。6啖:喂。7喪:治喪,服喪。8槨: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9文梓:紋理細緻的梓木。十楩、楓、豫、章:都是有名的貴重木材。章,通「樟」。題湊:下葬時將木材累積在棺外,用來護棺。木頭都向內,叫做題湊。題,頭;湊,聚。(11)穿壙:挖掘墓穴。(12)負土:背土築墳。(13)陪位:列在從祭之位。(14)翼衛:護衛。(15)廟食太牢:為死馬建立祠廟,用太牢禮祭祀。太牢,牛、羊、豬各一頭,是最高的祭禮。(16)奉:供奉祭祀。(17)一至此乎:竟到這種地步嗎?一:乃、竟。(18)六畜葬之:當畜生來葬送它。六畜,指馬、牛、羊、雞、犬、豬。(19)垅灶:用土堆成的灶。(20)銅歷:大銅鍋。歷,通「鬲(li,力)」,鼎一類的東西。(21)繼:通「劑」,調配。(22)薦:托付,墊進。木蘭:香料。(23)屬:交付。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1,屬其子曰2:「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3,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4,其子窮困負薪5,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6。」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7。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8。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9,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十,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11),貧困負薪以自飲食(12)。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貧鄙者余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13),為*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史,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14)。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15),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16)!」於是莊王謝優孟(17),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18)。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19)。
1且死:將死,臨終。2屬(zhǔ,囑):同「囑」。叮囑。3若:你。4居:常用於「有頃」、「久之」、「頃之」等前面,表示相隔一段時間。居數年,即過了幾年。5負薪:背柴販賣。6若無遠有所之:你不要遠往他處。無,通「毋」,不要。7抵掌:擊掌。抵:拍,擊。今作「扺掌」。此句是說優孟摹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8為壽:敬酒祝福。9請歸與婦計之:請讓我回家跟妻子商議這件事。計:盤算,謀劃。十慎無為:千萬不要干。慎:表示告誡,猶今語「千萬」。(11)無立錐之地:沒有可以插一個鐵錐尖端那麼大的地方,極言赤貧。(12)自飲食:自己為自己吃喝。(13)賕:賄賂。(14)竟死:到死。竟:從頭至尾。(15)持廉:堅持廉潔的操守。(16)不足為:不值得幹。足:配,值得。(17)謝:認錯。(18)知可以言時:其智可以說得正合時宜。知,通「智」,智慧。(19)優旃:字旃的優人。
優旃者,秦倡1,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3。優旃見而哀之3,謂之曰:「汝欲休乎4?」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5,汝疾應曰諾6。」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7。
1倡:表演歌舞的人。2陛楯者:在殿前階下持武器警衛的武士。陛,台階。這裡指王宮的台階。楯,通「盾」。3哀:憐憫,同情。4休:休息。5即:如果,假如。6疾:快速。7半相代:指一半人值勤,一半人休息,輪番接替。
始皇嘗議欲大苑囿1,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2。」始皇以故輟止3。
1大:擴大。苑囿:種植林木、豢養禽獸的地方。此句實際是指秦始皇想擴大獵場。2這一句是說,讓麋鹿去抵抗東方的敵寇就足可以了。麋,大鹿。3輟:停止。
二世立1,又欲漆其城2。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3。漆城雖於百姓愁費4,然佳哉!漆城蕩蕩5,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6。」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7,二世殺死8,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1二世:指秦二世嬴胡亥。2漆其城:用漆塗飾城牆。3臣固將請之:我本來也要請你這樣做。固,本來。4愁費:愁怨耗損。5蕩蕩:漂亮、闊氣。6顧:但是。蔭室:此指遮蔽太陽,儲存待干的漆器的房間。7居無何:過了不久。8殺死:被殺身死。
太史公曰: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1。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2。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3。豈不亦偉哉!
1橫行:率意而行。此指齊威王稱雄一時事。2以封:因此得封。3半更:一半替代。指上文「半相代」事。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1,而好讀外家傳語2。竊不遜讓3,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4。可以覽觀揚意5,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6,以游心駭耳7,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1以經術為郎:因通曉經術得為郎官。經術,猶經學。2外家傳語:當時以六藝為正經,其他一切史傳雜說都被稱為「外家傳語」。3竊:謙詞。遜讓:謙遜退讓。4左方:即下首或後邊。古人寫字為文均為豎行,由右向左,故雲。5覽觀揚意:看了可以擴大些見聞。6好事者:喜好多事的人。7游心駭耳:舒暢心懷,聳動聽聞。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1,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2。武帝少時,東武侯母親養帝2,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4。朝奏入5,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6,又奉飲餐養乳母7。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願得假倩之8。」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9。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十,當道掣頓人車馬(11),奪人衣服。聞於中(12),不忍致之法(14)。有司請徙乳母家室(14),處之於邊。奏可(15)。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16)。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17)。」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18)?尚何還顧(19)!」於是人主憐焉悲之(20),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21)。
1幸:寵愛。舍人:當時對具有某種技藝的人的稱呼。2和說:即和悅。3東武侯母:指東武侯郭他的母親。說指東武縣侯姓乳母。常:通「嘗」,曾經。4率:大概,一般。再朝:入朝兩次。5朝奏:申奏皇帝的報告。這裡殆指請求接見的名刺(即後來的名帖,西漢時稱「謁」,東漢時稱「刺」)。6幸臣:親信的侍臣。7飲:酒類。(bei,備):乾糧。餐:熟食。8假倩:借用,其實是討要。假:借;倩:請。9馳道:御道。十奴從者:隨從的奴僕。橫暴:橫行殘暴。(11)掣頓:牽扯、攔阻。(12)聞於中:風聲傳到皇帝那裡。中:指內廷。(13)不忍致之法:不忍用法律來制裁他們。(14)有司:指官吏。古代設官分職,各司其事,故稱。這裡指有關官吏。徙:遠遷。(15)奏可:奏章被批准。(16)為下泣:為了被遠遷去邊疆,以致落淚。下泣:垂涕。(17)疾步:快走。顧:回頭看。(18)寧:難道。尚:還。須:等待。(19)尚何還顧:還有什麼放不下,要轉身回望呢!(20)憐:可憐。悲:悲傷。(21)謫:譴責。此指懲罰。譖(zen,去聲「怎」):說壞話誣陷別人。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1,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2。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3。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4,僅然能勝之5。人主從上方讀之6,止,輒乙其處7,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8。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9。飯已,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污。數賜縑帛十,擔揭而去(11)。徒用所賜錢帛(12),取少婦於長安中婦女(13)。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14),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15)」。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16),若等安能及之哉!(17)」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18),常持節出使(19)。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閒者也(20)。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21):「陸沉於俗(22),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23)。」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旁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1東方生:東方先生。東方,姓。2外家之語:即外家傳語。詳見前注。3凡:總共。奏牘:上奏言事的簡牘。牘,寫字用的木片。凡用三千奏牘,以木簡為例,每簡平均三十字,全奏約十萬字左右。4持舉:扛抬。5僅然:剛好、恰恰。6上方:指宮禁、內廷。7止,輒乙其處:看到哪裡須要停止了,就在哪裡做一劃斷的記號,以便再續看下去。乙,這裡是作劃斷的記號,並非甲乙之「乙」。8侍中:此指在內廷承值。9時:時常。十縑帛:綢絹的通稱。(11)擔揭:扛抬。擔,肩挑;揭,高舉。(12)徒:單,獨。(13)取:同「娶」。娶妻。(14)所:約計之詞,猶左右。(15)半:指半數人。(16)令:假如。無為是行:沒有這種行為。(17)若等:你們這些人。(18)侍謁者:侍中的謁者。(19)節:使者所持的信物,用竹、木製成。(20)避世:隱居。(21)據地:趴在地上。(22)陸沉:陸地無水而下沉。喻淪落。(23)蒿訪廬:草屋茅舍。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1,共難之曰2:「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3,而都卿相之位4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5,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6,不可勝數。著於竹帛7,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8。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9,曠日持久十,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11),意者尚有遺行邪(12)?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國非子所能備也(13)。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14)!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15),諸侯不朝,力政爭權(16),相禽以兵(17),並為十二國(18),未有雌雄(19),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20),身處尊位,澤及後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21),威振四夷(22),連四海之外以為席(23),安於覆盂(24),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25),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戶(26)。使張儀、蘇秦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27),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28):『天下無害災,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29)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30),逢文王(31),得行其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32),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33),時雖不用,崛然獨立(34),塊然獨處(35),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36),寡偶少徒(37),固其常也。子何疑於余哉!」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1博士諸先生:在官的學者們。2共難之:一同詰難東方朔。難,辯難、駁問。3當:遇,碰到。4都:居。5子大夫:這是「博士諸先生對東方朔的敬稱。相當您」。6諷誦:背誦,熟習。7竹帛:古代書寫用具,指竹簡與白絹。8即:則。9悉力:竭力。聖帝:聖明的皇帝,指皇帝。十曠日持久:指時日延續很長。曠日,經歷很多時日。(11)執戟:屬郎官,執戟侍衛是其職責。(12)遺行:有失檢點的行為。(13)備:完備,齊全。這裡是完全瞭解的意思。(14)豈可同哉:怎麼可以相提並論。(15)大壞:衰敗非常厲害。(16)力政:用武力征伐。政,通「征」。(17)禽:通「擒」。捕捉。(18)並:兼併。十二國:指秦、楚、齊、燕、韓、趙、魏、宋、鄭、魯、衛、中山。(19)雌雄:喻勝負。(20)說聽行通:指意見被採納,所以亦順暢。(21)賓服:指諸侯按時進貢,以示服從。(22)四夷: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這是古代統治者對華夏族以外各族的蔑稱。泛指各少數民族。(23)這一句是說:國家的疆土地域廣闊,像坐席那樣與四境之外的諸侯國相連環繞。席,坐墊。(24)覆盂:倒置的盂。因盂的上口大,下腳小,倒覆過來,穩定不致傾倒。以此喻穩固。(25)輻湊:車輪上每根輻子湊集到中心的車轂上面。比喻從四面八方集中一處。(26)或:有的,有人。門戶:指進身做官的門路。(27)掌故:指掌管禮樂制度等故事的官吏。(28)傳:泛指古書。(29)引詩前兩句出自《詩·小雅·白華》,後兩句出子《詩·小雅·鶴鳴》。九皋,幽深遙遠的沼澤淤地。(30)太公:指齊太公呂尚。(31)文王:指周文王姬昌。(32)孜孜:勤奮不倦的樣子。(33)處士:指隱士。(34)崛然:高起、突出的樣子。(35)塊然:孤獨、靜止的樣子。(36)與義相扶:即修身自持。義,修身。扶,持。(37)偶:猶「輩」,指同等級或同類別的人。徒:猶「類」。其義亦猶「偶」。此句意思是說,寡朋少侶,沒有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
建章宮後閣重櫟中有物出焉1,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願賜美酒粱飯大餐臣2,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3:「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4。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5。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6。」其後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7。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1建章宮: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舊址在今陝西西安。重櫟:雙重欄杆。2粱飯:好米飯。大餐臣:豐盛地宴請我。3已:止,完了。此處指吃喝過後。4騶牙:獸名。也名騶吾或騶虞。有九牙齊等,如同騶騎(騎馬的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列。這裡,東方朔是以意立名。5這是解釋奇獸出現的說辭。意為,遠方當有前來投誠的事,因而騶牙便先出現了。見,同「現」。6「其齒」句:「齒」、「牙」本可通稱,但此處「齒」指臼齒,「牙」指門牙。是說它前後都一樣生得是門牙,而無臼齒。7混邪(yī,爺)王率眾降漢事,詳見卷一百十《匈奴列傳》。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1,止於蕃2。愷悌君子3,無信讒言。』『讒言罔極4,交亂四國5。』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6」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7」此之謂也8。
1營營青蠅:此句與以下詩句出自《詩·小雅·青蠅》。其中前四句見於首章;後兩句見於第二章,為後二句。營營,蠅飛之聲。2蕃:通「藩」,籬笆。3愷悌:和樂簡易。4罔極:沒有止境。5交亂四國:使四方鄰國與本國構成戰亂。6此句意思是說:現在東方朔反倒多說正經話麼?顧,反而。7此四句語出《論語·泰伯篇》。8此之謂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後兄也1,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2,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3,當道遮衛將軍車4,拜謁曰:「願白事。」5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6:「王夫人新得幸於上7,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8,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9。」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以便計十,請奉教。」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11),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12),履不完(13)。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14),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出宮門(15),行謝主人(16)。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17)。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18)。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19);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20)。」其此之謂邪?
1衛後:指漢武帝皇后衛子夫。衛青系其弟,不是兄。見卷一百一十一《衛將軍驃騎列傳》。2余吾水:水名。3方士:即方術之士。指求仙、煉丹,並自言能長生不死的人。待詔:等待詔旨任用。即候差。4遮:攔住。5白事:有事稟告。6旁:依傍。7王夫人:漢武帝的一位寵姬。得幸:得到皇帝寵愛。8誠:如果。親:指雙親,父母。9奇策便計:巧妙而便捷的計策。十幸:幸虧。(11)安所:何處。(12)衣敝:衣服破舊。(13)不完:破爛不整齊。(14)履行:穿鞋走路。(15)青:紫青色的絲綢帶子。(16)謝:辭謝。主人:指房東。(17)等比:排列、依次。祖道:設宴送行。(18)衣褐懷寶:比喻貧寒而實有才華的人。褐:粗布短衣。(19)人莫省視:大家不理睬他。省視:理睬。(20)這兩句是說,瘦馬中盡有良馬,貧士中盡有英才,若只看外表,忽略內容,容易有所漏失。失:漏失,遺漏。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1?」對曰:「願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2,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3,傳不為置王4。然關東國莫大於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5,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6。
1置:安置。2敖倉:秦漢時國家的大糧倉,也稱敖庾,舊址在今河南鄭州西北氓山上。3先帝:前代的帝王。4傳:相傳,歷來。5以手擊頭:因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謝恩,故以此示意。6此時齊王尚未受封,這樣稱呼是要顯示其子已封王。按:此段所記已見於卷六十《三王世家》褚先生所補。
昔者,齊王使淳於髡獻鵠於楚1。出邑門2,道飛其鵠,徒揭空籠3,造詐成辭4,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5,去我飛亡6。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7。鵠,毛物8,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9。欲赴佗國奔亡十,痛吾兩主使不通(11)。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12)。」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13)!」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1鵠:黃鵠,珍禽之一。2邑門:都門。3徒揭空籠:只舉著空的鳥籠。徒,只。4造詐成辭:編造一套欺騙的話頭。5飲(yin,印)之:給它喝水。6去:離開。亡:逃失。7議:議論、譏笑。8毛物:生羽毛的東西。9信:誠實。十佗:通「他」。(11)此句是說:痛心齊、楚兩國大王之間的使節由此斷絕。(12)受罪:領受罪罰。(13)信士:講究忠信的人。
武帝時,征北海太守詣行在所1。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2,自請與太守俱3;「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雲4:「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5,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6,與衛卒僕射飲7,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8。」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9,罰不肖十。」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11),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於殿下,有詔問之曰:「何於沿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於乎(12)!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13),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14)。」
1征:召。行在所:簡稱行在,是皇帝臨時住在的地方。按:武帝時無征北海太守詣行在所事。《漢書·循吏傳》載其事,事在宣帝時。2文學卒史:掌管文書的官吏。3俱:同行。4府掾功曹:均為太守府中的屬吏。5多言少實:即言過其實。6沽:買。7衛卒僕射,即衛兵頭子。8遙語:隔著一段路交談。9異等:超越尋常的。十不肖:不賢。(11)自譽自伐功:自己稱讚自己,自己誇耀功勞。(12)於(wū,烏)乎:即「嗚乎」。(13)這兩句話出自《老子》六十二章。是說美好的言論,人人喜愛,可以作為好東西出賣;高貴的品行,人人敬仰,可以高出別人之上。(14)這兩句話語本《晏子春秋》「君子贈人以言,庶人贈人以財」。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1。長老曰:「苦為訶伯娶婦2,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3、廷掾常歲賦斂百姓4,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享其餘錢持歸5。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6,雲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7。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8,閒居齋戒9;為治齋宮河上十,張緹絳帷(11),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12),(行)十餘日(13)。共粉飾之(14),如嫁女床席(15),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16),又困貧(17),所以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18),水來漂沒,溺其人民』雲(19)。」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願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20),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1所疾苦:所痛苦的事。2河伯:河神。3三老:古代掌教化的鄉官。4常歲:每年。賦斂:定額收費。5祝巫:古代以祭祀神鬼,消解災禍為職業的人。祝,廟祝;巫,女巫。6行視:巡視。小家女:貧苦人家的女兒。7娉取:下娉娶走。娉,通「聘」,定婚;取同「娶」。8繒(zēng,增):絲織品的總稱。綺:有花紋的絲織品。縠(hu,胡):有縐紋的紗。9閒居:單獨居住。齋戒:祭祀前,沐浴更衣,素食,以示誠敬,稱為「齋戒」。十治:建造。(11)齋宮:齋戒的住屋。張:張掛緹(ti,題):橘紅色的絲織品。又《正義》引顧野王雲,「厚繒也」。絳:深紅色。帷,帳子。(12)具:備辦。(13)行:經過。(14)粉飾:裝飾,打扮。(15)床席:床帳枕席之類。(16)益:更,更加。(17)又:更加。(18)即:假使。(19)溺其人民:要淹死那些不肯為河伯娶婦的老百姓。(20)幸:希望。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裡父老皆會1,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2。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3,皆衣繒單衣4,立大巫後。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5,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6,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7!」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8。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9,煩三老為入白之。」復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十,向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奈之何?」欲復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11)。」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12),若皆罷去歸矣(13)。」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
1官屬:指廷掾。豪長者:豪紳,當地有勢力的人。裡父老:被選中女子的同裡父老們。2以:與,及。3從弟子女十人所:隨從的女弟子約有十來個。所,許。4衣:穿(衣服)。繒單衣:絹制的單衣。5是:此、這。6嫗:年老的女人。7趣:通「促」。催促。8凡:總共。9不能白事:不會把事情傳達清楚。十簪筆磬折:帽子上插著類似毛筆的簪子,像石磬那樣彎著腰,做出畢敬的樣子。(11)且:姑且。須臾:片刻、一會兒。(12)狀:推測之辭,猶今語「看情況」、「看樣子」。(13)若:汝,你,你們。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1,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2。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3,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4,不可與慮始5。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6,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7。」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8。十二渠經絕馳道9,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十,相比近(11),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12)。長吏終聽置之(13)。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無絕已時(14),幾可謂非賢大夫哉!(15)
1發民:徵集百姓。2溉:灌溉。3少:稍微。4以:與。樂成:樂於成功,共享成果。5慮始:籌劃商量新事物的開創。6患苦:厭惡、憎恨。7期:希望。8給足:供給豐足。9經絕:橫斷,截斷。十長吏:指縣裡主要官吏。(11)比近:*近,挨近。(12)法式:法度,規範。更:變革,改動。(13)置:擱置,放棄。(14)無絕已時:沒有斷絕終了的時候。已,完了。(15)幾:通「豈」,難道。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1;子*治單父,民不忍欺2;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3。」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
1子產治鄭事,見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傳》。《索引》謂子產治鄭之所以人不能欺,是因為他「仁而且明」。2子*治單父,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略及其事。另據《說苑》雲,宓(其姓也)子*治單父,身不下堂,唯彈琴而已。但單父卻治理得很好。巫馬期也曾治單父,並且有成效,可他卻是「以星出,以星入」,即通過披星戴月地幹,才把單父治理好的。巫馬期問其故,子*說:我是任人,你是任力;而任力者勞,任人者逸。《索引》評及子*事時說:「子*為政清淨,唯彈琴,三年不下堂而化,是人見思,故不忍欺之。」3《索引》評及西門豹治鄴事時說:「豹以威化御俗,故人不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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