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夏天，我去超市給自己買薄荷味的餅乾，雀巢的咖啡。我抱著它們走出超市。落寞而滿足。
我知道一個星期有兩天我能遇見小鹿。她總蹲在門口的噴泉池邊，池裡的水會濺到她的臉。
我走過去，分給她我買來的東西。她把咖啡粉放在嘴裡干嚼，表情嬌憨。
我回頭去買水給她。她很平靜地看著我，坦然自若。她的眼睛，清涼，陰暗，如苔蘚。
小鹿從來都是兩手空空。沒有薄荷味的餅乾，沒有雀巢牌的咖啡，沒有不勞而獲的記憶。我不能確定她是否處在陽光中，因為我有時看不到她的影子。
我們在一條很長的路上散步。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照耀到眼睛裡，生生得疼。
小鹿在我那已經泛起淚水的瞳孔裡留下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她會忽然轉身拉著我在這樣的太陽下奔跑。一路上流動的風景，耳邊呼嘯的風，開始融化。天空的顏色，瞬息萬變。
當我沉重的喘息聲讓她受不了的時候，她停下來。刮著我的鼻子說，你真沒用。我便會很倔強地要求繼續跑下去。
於是我們就這樣週而復始地重複著這個遊戲。不厭其煩。
我不喜歡這樣的奔跑。我掙脫小鹿的手，蹲下來嘔吐。
我們彼此長時間地看著，並不說話。沒有必要，在整個過程中，語言顯得蒼白。
可惜我不像同年的孩子那樣活潑愛動。如此急速的奔跑幾乎要了我的命。
最後我一個人獨自走很久回家。天空是深藍色的。一朵一朵的白雲，顏色逐漸模糊，然後一瞬間，顏色完全隱去，只剩下黑暗。
我想當我們互相握著對方手的時候，應該明白彼此心裡所追求的東西。
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真正想擁有的東西。於是一輩子尋找。有的人得到了，有的人得不到，如果就此放任，那麼也就無所謂那麼急切地尋找了。相信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
我擁有小鹿手心最熱的溫度。我知道她心裡想得到的，或者我以為我知道。然而小鹿相當沉靜，彷彿鴕鳥，不管是悲是喜，她都把頭扎進自己的羽毛裡。
那個夏天的夜晚卻非常寒冷。我幾乎沒有開冷氣。
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生活，是需要勇氣的。孤獨像空氣無法逃避。我曾經要求小鹿來和我一起住，她拒絕了。
我們都一樣，不想為生活窒息，但是卻安於生活的排序。
小鹿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兩種人。一種是控制一切的人，一種是受控的人。
那我們是哪種人呢？
想控制又甘於被控制的人。
我們對生活一直帶有幻覺，並樂於接受。於是我們認為我們終會得到幸福。
我想起那個淚水中的影子，小鹿干嚼咖啡的嬌憨表情。
其實我們天生脆弱且無情。
拆開餅乾，它們開始發霉。
小鹿拉著我的手在陽光下奔跑。然後停下，然後再跑，直到我開始嘔吐。
她放手了。
我們應該相互依靠。小鹿的影子在我的瞳孔裡出現。
我點頭。我擁有她手心最熱的溫度。
而她擁有什麼？
天黑下來，我們告別。夏天夜晚的涼風，滿天閃著寂寞光芒的星星。
我看見一滴水，從自己的指間上劃過。
我回頭的時候，小鹿已經走遠了。
我忘不了她的眼睛，清涼，陰暗，如苔蘚。那樣的放肆和痛楚。
我在人群中平靜而孤單的走著。慢慢習慣了寂靜的無言。
因為一切都要平靜而孤單的繼續，不能改變。
沒有人會在乎我內心的不捨和恐懼。於是它們被遺棄在角落裡，成為潰爛的傷疤。
畢業的時候，我決定去北方。
我和小鹿約在噴泉池邊。我們看著對方的臉被濺濕，笑的時候，有明亮的眼神和標緻的唇線。一切都會如期而至。
有種不可及的惘然心情，捧著沒有安全感的幻影。
離別的時候，我去了超市。買了薄荷味的餅乾和雀巢的咖啡。
我在大廳裡看見了自動販賣機。扔進幾個硬幣，現成的雀巢。
我買了手機，把號碼留給了小鹿。
在北方的幾年裡，我明白我和她都是深海裡的魚，我甚至聽到潮水的聲音。
手機就這樣響了起來。
我是小鹿，我想見你。
對於她，我無力抗拒。因為我們要互相依靠。
我們很安靜地坐在一家飯店裡吃飯。拚命咀嚼的同時，也看著對方咀嚼。彼此睜大著眼睛，我知道有東西會從指間流過，但是不希望是現在。
原來生活可以這樣被咀嚼。
我們不說話。因為在整個過程中，語言顯得蒼白。
這似乎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為什麼要去北方？
因為那裡沒有讓我承擔不起的往事。
我們無法依靠一輩子那麼長，我們一直都漫不經心。
控制的本能被拋棄。
我們在街頭告別。她輕輕地放開我的手。那一刻，我突然惶恐。
好像回到那個夏天，我放掉內心所有的不安牽著小鹿的手跟她盡情奔跑，蹲下來嘔吐，看她刮我的鼻子，說我沒用。
記憶中的陽光再次刺痛我的眼睛，有個美麗而蒼白的影子，印在了流淚的瞳孔裡。
小鹿的眼神開始疼痛。伸手撫摸我的臉。
她像苔蘚，我不確定她是否處在陽光中。
最終，她冰涼的手指脫離了我乾涸的肌膚。我不再擁有她手心最熱的溫度。
一滴水從指間滑落。聽不見回聲。
我把從販賣機裡買的咖啡交給小鹿的時候，她很平靜地看著我，她沒有喝。我們屬於想控制又甘於被控制的人，我們對生活有幻覺。
這並不激烈，已經習慣了摧毀與被摧毀間乾澀的破碎。
一個夏天，我在那條很長的路上奔跑，陽光灼燒，讓我感覺窒息。停下來喘息。
恍惚中，撕破了那層薄薄的幻影。
原來，所有想要得到的幸福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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