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已不記得它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了。
它依稀還能從它那長滿青苔的記憶中,搜尋出一些零星的、關於它漫長一生的碎片。
時間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片黝黑的土地上還沒有什麼植物,泥土細膩而有光澤,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大自然的氣息。一條蚯蚓來來回回地在這片土地中穿梭了無數次,這裡是屬於它的樂園。可它看上去並不快樂,是啊,無論是誰,也無法忍受這漫長的孤寂。蚯蚓常常想:「我什麼時候能夠有一位朋友呢?哪怕只能說說話也好。」從它日復一日單調又有些枯燥的翻土工作來看,蚯蚓確實需要這樣一位朋友。
直到那一天,一顆種子被埋進了這片土地。蚯蚓欣喜若狂,它將腦袋伸出地面,只見一對年輕男女依偎而坐,指著剛被埋下去的那顆種子呢喃細語。蚯蚓很高興,它的這位新朋友被寄托以愛情,永遠地定居於此。
轉眼數月便過去,原本略顯空蕩的地面已多出了一株翠綠的嫩芽,它享受著陽光的恩澤,身體不斷奮力向上生長,而它的根卻死死抓緊大地,一刻也不肯鬆開。樹苗逐漸長大,它的身體表面出現了參差的樹紋,慢慢變得堅硬、粗壯。它的枝葉也漸漸茂盛起來,每一撮新生的嫩芽,都像剛剛鑽出泥土的它一樣,四處招搖著身體,似乎對一切事物都感到無比的好奇。
蚯蚓仍然是日復一日地翻土,但是,自從這顆種子被埋進土裡的那一瞬間,它的使命就發生了改變。它說:「我要照顧這顆種子長大。」於是,它們共度了無數個黎明、黃昏,無論是風雨雷電,還是洪水乾旱,它們都頑強地生存了下來。而現在樹還沒長大,蚯蚓卻已到了遲暮之年。蚯蚓望著已陷入沉睡的樹,緩慢地挪動著身體,吃力地爬上樹枝上最高的那一片葉子。黎明還沒到來,它不禁回想起它和樹剛岡峴面時的那場對話。
「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蚯蚓。」
「這是哪兒?」
「這是你的家,你將永遠居住的地方。」
「誰把我帶到這兒的?」
「是他們,那一對經常來看望你並為你澆水施肥的男女,也就是——你的父母。」
「什麼叫『父母』?」
「就是栽培你,愛你,並把你養大的人,這是人類的說法。而我,是陪伴你直到生命盡頭的人,我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
「蚯蚓,你是我的朋友,謝謝你。」
想到這裡,蚯蚓不勝傷感。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履行曾許下的諾言。它抬頭望去,夜空璀璨而又明淨,就像是它與樹之間的友誼,純真、深情。隨著東方刺來第一道曙光,一滴晶瑩的淚珠從蚯蚓的眼角滾落,化為那淡去的浩瀚星幕中的最後一抹光亮……
樹被溫暖的陽光叫醒,但它發現身旁再也沒有了蚯蚓那勤勞的身影與歡笑聲。樹不停地呼喚蚯蚓,卻沒有絲毫回應。它揚起枝葉,看見了昔日最親密無間的朋友那冰冷的身體,它很難過,也很悲傷,但它卻不能像人類一樣用哭泣來抒發自己的悲痛。這麼多年來它只見過一次人類落淚,就是那個經常來看望它的男子,那個它應該稱為「父親」的人,跪在它面前淚如雨下。有兩個問題樹一直也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他要哭呢?」「那個女子為什麼沒有和他一起來?」現在它終於明白了,但它只能歎息道:「蚯蚓,連你也離開我了。」
恍惚中一甲子的時光匆匆流去,一棵大樹佇立於這片土地,枝葉繁茂。
那一天,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了樹的跟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從車裡走出來。老者緩緩走到樹前,放下一捧百合花,他站起身來,輕輕擁抱了大樹,像擁抱著自己的戀人。樹也想擁抱他,擁抱一下這個帶給它生命的「父親」,可惜它只是一棵樹,它想要伸出手,卻只能輕輕地抖動它的枝葉。
寒冷的冬天再次降臨。樹的葉子早已凋零得不成樣子,它的身軀滿佈灰白的條紋,那是風親吻它時留下的傷痕。
樹凝視著遠方.它想起它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了。
樹多想去找他們,但它只是一棵樹,並且已經老了,渾身的枝條已經脆弱得彷彿一動便會斷裂,它的生命也已走到了盡頭。
「我最親愛的人啊,你們究竟在哪兒?」樹呼喚道。
「孩子,其實他們一直就在你身邊,只不過你從來未注意過他們。」樹聽到有聲音從腳下傳來,它低頭望去,原來是土地在說話。
「你一直糾結於將你種下的人類,卻忽略了養育你長大的事物。帶給你溫暖與能量的陽光,給予你生命力與活力的雨露,提供給你養分的我,以及幫你松土、終日陪伴你的蚯蚓,這些,才是你應該珍惜與感謝的人啊!」
聽完土地語重心長的話,樹呆住了,陽光、雨露、土地、蚯蚓,原來自己最親愛的人一直在身邊。樹哭了,即使沒有眼淚。
冬去春來,春天是萬物復甦的最好時機。仍是這片土地,樹蕭條的枝幹又重新充滿了活力,抽出無數根新芽,它奇跡般地挺過了冬天的嚴寒與殘酷,又獲得了重生的機會。它愜意地伸展四肢,感受著這無比美妙的時刻。忽然,它發現腳下的土地傳來一陣寒寒率率的松土聲,它低頭望去,一個小腦袋正機靈地從土裡鑽出,警惕地向四處張望著。
樹笑了,它彷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