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畫十六觀》旨在探究中國文人畫中所蘊藏的生命真性問題,作者選取元、明、清三代共16位畫家為例深入剖析。其中,在第八觀《徐渭的「墨戲」》中,作者提出明朝文人徐渭畫作中對於生命真實的思考主要體現在幻化。徐渭常用大塊墨跡和書法狂草一般的線條將虛幻化作真實,將真實畫成虛幻,絢爛繁花、蔥翠樹影在他筆下皆還原為枯淡的水墨。他借這場如真似幻的墨戲以求在真實與虛幻中達到一點慰藉的平衡,尋到一份生命的解脫。
愛以花卉為題材的徐渭同許多中國文人一樣,深受莊子哲學的影響。尤其是莊子哲學中由變化的表象而強調外在世界的虛幻這一點更是直接影響了徐渭對繪畫的理解。徐渭認為,天地造化舊復新。表象變化、外物虛幻,世事輪轉之間還有什麼是真實?就如徐渭常畫的牡丹,她紛繁的色彩哪一種是本色?她各異的姿態哪一種是真性?於是,徐渭另闢蹊徑,索性「懶為著色物」,將絢爛花朵交與水墨塗抹勾畫,脫盡她們的濃妝艷彩,虛化她們的外在形式,以達到「皮膚脫落盡,唯有真實在」的效果。濯去表層的堂皇,蕩去外在的彩意,僅留下一片枯淡的墨牡丹,如煙似幻。即便少了色彩的妝點,我們依舊可以清晰地辨出:她就是牡丹。褪去外在紛雜繁縟的皮膚之後,白紙黑墨間留下的儘是這花的真實。我們可以清晰地指出,這富貴雍華的是牡丹、清麗雋秀的是紫薇、挺拔高潔的是寒梅……脫相形色後的花卉依舊帶著最鮮明的印記。徐渭的真即是淡化繁縟的、絢爛的、富麗的表象世界,從中尋找出最為普遍最為精準的本質特徵。外在世界無論怎樣變化,其中一定存在一些可以用作「參照」的「不變」,在短期內,它們有著相對的穩定性。徐渭正是抓住了這些不變,將它們作為真實的參照,對它們進行提煉重塑,轉變成一般的特徵規律,以此來將它們與其他事物進行區分。如此一來,真實便也掌握手中。
董其昌說徐渭的畫「非脂非粉,亦脂亦粉」,對此,《南畫十六觀》提出:「從外在的形式上看,他的墨戲非脂非粉,去除色染,獨存黑白。但從內心精神上看,他的墨戲又是『亦脂亦粉』——雖無色而有天下絢爛之色,蕩去塵染,還一個浪漫的真實世界。」
眾所周知,作品本身就是對畫家內心精神世界的映照。徐渭的脫相形色、去妄存真,用無色描摹炫彩萬物,不是因為他看外在世界無色,而是因為他內心的褪色。
徐渭一生坎坷,內心敏感多思。他痛苦而充滿戲劇性色彩的一生令人唏噓不已:幼年喪父、生母被棄,不得不寄人籬下;少年成名、才華橫溢卻屢試不中;中年參與政治似有出路,但又慘遭失敗,精神上的重壓甚至使他發狂……范曾評八大山人時曾言:「巨大的創痛化為一種冥頑的內力,這種內力的外化,便是八大山人的筆墨。」我認為這話同樣適用於徐渭。正是這跌宕的命途讓徐渭窺破人生幻景,看到生命真實。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徐渭的畫作之所以枯淡無色,不是他所看見的外在世界是無色,而是經他內心過濾的世界褪色。他的真實雖然枯淡,卻包羅著乾坤這場大戲。徐渭善作戲劇,是一位戲劇家,也善觀乾坤塵世這場大戲。他以為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無論戲裡戲外,他都見過太多的痛苦和歡愉,但他無能為力。半生風雨過後,他只能將一腔不甘與憂憤磨成濃墨,從毫尖傾瀉繪成一張張墨戲之作,藉以安慰充斥著幻滅之感的心靈。看盡世態炎涼、人心險惡的徐渭作畫時看花不是花,揮墨又成花。脫相形色塗抹花卉中,他用墨抹出一場大戲,獨求繁華背後枯淡的真實。
暮年的徐渭生活潦倒,隱居山陰。他曾於此作《葡萄圖》,筆意恣肆,內聯命意。其上題詩一首:「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籐中。」墨色翻動間,我彷彿看到那個狂縱不馴的老秀才在晚風中恣意酣暢地運筆如飛、潑墨似雨,胸中萬千情感最終融入那一片汪洋恣肆的水墨。
徐渭用墨來表現他的最終淪為枯淡的生命真實。水墨似乎已流入生命的血脈之中,攜著生命的真意在宣紙上久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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