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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們說,是岸把河流圈養了起來。
事實上,岸有時扮演的僅僅只是一個軍機處弼馬溫的角色:它們討好,阿諛人類,上承房產要地,碼頭擴港,工廠排污之需;下譴勒緊河腰,升降河床,浚塞廢物之命;岸對河流的霸權使它不屑於瞭解和洞悉河流的內心。
因此,歷史上從不缺乏河流效仿吳三桂棗紅御馬為不滿統治奴役而爆發革命的例子。
河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陰謀家,在某個夏末渴慕秋波的季節裡,適時地策劃一場暴動,湮沒不可一世的河岸,和它處心積慮的一切;縱便河岸是多麼地不長記性,但河流確乎是在洪峰雨季之中獲回了尊嚴。
沿岸而生的人們能夠感受到河流內心的繁複,昨天又一個在河邊玩耍的少年被河水帶走了。
人們敬畏南方這條貫穿城市的河流,它從北面的一片蕉林裡流過來,那片蕉林長得跟二十塊紙幣上的幾乎一模一樣——那時它還小,潺潺汩汩地和著香蕉熟透的芬芳;黑黧黧的房子避開源頭高大的石灰岩質山峰在中下游的兩岸密佈地排開。我記得河水流到我們這就已經很寬了,但人們還是固執地喚它作河;兩岸築起了高高的壩石,上面竟也長滿了葦草和西勾科的籐蔓;岸邊的河水似乎從來就沒有澄清過,水面上漂浮著爛菜邦,塑料袋,死貓和避孕套,只有在颱風過後的日子裡,岸邊會因垃圾驟集下游而造成河流暫時乾淨的假象——不過游泳的人告訴我們,河中間的水是乾淨的,喝來,還帶有甜味兒······
二
我們是一群生長在這條河流邊上的孩子,不管它在父母口中有多麼的惡毒可怖,不管它是否真的會蓄意吞沒那些我們或熟悉或陌生的生命,每個午後的寧靜片刻都是我們這群孩子義無反顧集會河邊的契機。
我們又是一群被紅廟圈養起來的孩子,大人們在紅廟做生意,賣鈕扣,胚布,PVC垂直簾,帶上孩子,以為早上在菜市場買的一隻田雞就能把我們的小心眼栓在門面和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事實上,紅廟的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我們很快就聚集,相識在一起,都說人以群分,這話真不賴。河邊有一大片草地,空曠得要命,這裡既能逃離父母的視野,也全無被其他店主告狀的風險;草地裡生長著很多蚱蜢,我們最主要的活動就是捉住它們,比誰捉得多——《動物世界》和有幼兒園老師我們都告訴我們蚱蜢,蝗蟲是壞得不能再壞的害蟲;因此,點完數歡呼過後,不是把它們往水裡扔溺死,就是用大石頭砸它們的腦袋,那時,這種綠色的噁心玩意兒,很能滿足小男孩們的正義感。
河邊玩耍的孩子不止我們一撥,我們是最小的,大點的孩子從來不跟我們玩捉蚱蜢;我們知道,要管他們叫少年;少年玩的就應該比我們這幫小屁孩要勇敢要時髦:他們爬河邊的那棵活了好久的老榕樹,坐在椏上大聲談笑向我們炫耀;玩熱了就衝下壩石,把衣服堆在草上,一個猛子扎進骯髒的水裡;可他們是游不到河中央的——有一次,一個少年打賭說他可以游到那,然後就淹死了,他爸媽死命地抱著他的衣服跟河邊哭;我那時不敢看死人,但我們知道,少年們也不曉得河中間的水是不是甜的。
小時候,我總想快點兒長高長大,因為爸媽老說“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當然也是希望能夠自個兒探索那榕樹梢上的螳螂蛹和河流中間的水滋味兒。森林也跟我一樣;我那會兒很嫉妒他的大眼睛,他就笑話我的招風耳。森林是個畏畏葸葸的男孩,不過在我面前不會;我猜想,是他的家庭背景造成的。
森林家就在紅廟,不像我們家,和門面離得老遠。他可比我早認識這條河,每次在河邊玩累了,我就去他家休息;森林家總是那麼黑,和他爸爸的臉一樣黑,連扇大點兒的窗戶也沒有;白天森林家是沒有人的,然而就是這樣,森林一進家也變得特別陰晦,先前還開懷的玩笑,一進屋就降了溫。不知是光線暗到我看不清森林的笑,還是······
森林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國字臉,平頭,看著老實;他是家裡的小兒子,還有個姐姐,叫美娜,美娜很漂亮,比我大六七歲,據說我小時候還被她餵過飯,我就一直盯著她看。紅廟的人都不喜歡森林一家,他們說森林愛偷東西,森林他爸愛打森林,美娜臉上的肉是橫長的。
我從不相信森林是一個小偷,他的臉看上去是那麼老實憨厚,而且他的姐姐那麼漂亮(看來小時候的我還是很信仰相由心生的)。森林的母親眼睛耳朵都不好,在一家林業公司作臨時工,賺很少的工資,不過她在家背後的空地上用空心磚圍了一個花窖,就用河水來養些花苗補貼家用。對於森林他爸,我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個肌肉健碩,在紅廟幫人拉布的男人。我是在七歲那年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森林家的樣子的;我站在紅廟後面那座跨河(江)大橋上往這邊眺望,早晨的陽光厚厚地鋪滿森林家用石棉和鐵氈蓋的平房房頂,唯一的窗戶也被花窖上的那塊塑料布給遮住了;河上開過的運沙船留下的柴油廢煙析出這房子的窘境;朝霞越美,河邊的這個破棚就越顯得尷尬。
三
有一次,森林他爸發現自己口袋裡少了十塊錢,後來在森林的褲兜裡找到了,森林他爸什麼話也沒說,抽出皮帶就打,森林起先是抱頭忍住,後來實在受不住就哭嚎著往外邊逃(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挨打了就跑,可又能跑到什麼地方呢?出了紅廟我就不認識路了,迷路了怎麼辦!?)紅廟的人喜歡湊熱鬧,都圍著看;並沒有人勸架,紅廟的男人女人們普遍認為男孩子是揍大的。
“森林他怎麼了?”終於有人發問了。
“偷錢!”圍觀之人並不驚奇。
事後,我去看森林,出門時母親已露出一絲慍色;森林的顴骨上有一條很深的血痕,額上有淤青,他告訴我那是跑出去時在門角上磕的。“森林,那你為什麼要偷你爸爸的錢呢?”
森林很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很神秘地從他的枕頭下面掏出一個針管,我分明看見那針管裡殘餘的斑駁的血跡。“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搖頭,“這是那天我和你在玩過家家時在那個枕頭下面發現的,我猜想是用來吸毒的。”森林瞇著眼,展現出一種令我陌生的成熟與淡定;與之相反的,是我臉上的錯愕,一方面來自於幾天前學校毒品宣教片的影響力(這萬惡的東西竟離我如此之近),另一方面,又是在餘悸那日僅與我一枕之隔的針頭。
森林告訴我,他父親在吸毒,他想偷他的錢,不讓他去買毒品。
這時候,就連那張可笑的十塊錢,也能令人心生敬畏。
四
母親告訴我:“你以後少跟森林玩,他總是那麼邋遢,還偷錢。”是的,我遺漏了這個事實:森林的衣服看上去總是灰灰的,不知道是泥水還是鼻涕;森林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當然,能省則省。但我並不理會母親對我所說的第二個理由。
森林他爸有在打森林了。我剛走到森林家門口就站住了,愣愣地忐忑地聽著。
“爸,你幹嘛要吸毒啊?!”
“你長大就會知道的!”伴隨著的是惡恨不屑的語氣。
“我不想長大才知道,我不要;爸,你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我終於聽出了哭腔。
“我不要你管,聽見沒有!”
“爸,你看媽媽現在耳朵都快聾了,你不要吸毒給媽媽省點錢看病好不好?”
“我要你管哪!······我也想啊!但我每天就賺這麼點錢,不夠的森林啊!······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那點錢回來啊,我告訴你,這個家還是我在賺錢耶!······”
美娜的哭聲已經響了起來,森林的聲音卻越見清晰“爸!······”可這罕見的早熟與理智最終還是拗不過暴力,我分明聽到森林的說理一度湮沒在皮帶的抽笞聲和他母親的哀求聲之中。
我終究沒有鼓起勇氣走進去;我一個人走到岸邊,坐在壩石上哭。哭那個與我同齡卻不堪重負的生命。
五
不過最終,我也沒能把這份惻隱、崇拜和友情延續下去。
事情再簡單不過了。那天,我去森林家玩,他把前一天我忘記的寶貝口袋還我,我往地上一倒,“辟里啪啦“,鋼崩,玻璃珠,塑膠公仔。。。。。。我很準確地認識到,少了兩隻“犀牛”;我自認為這是一個作偵探的絕好時機,我跟森林借口說看我上次分給他的金魚苗,然後趁機四處尋找;果然,在往常森林裝蚱蜢的玻璃瓶裡找到了那兩隻犀牛;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不至於生氣,我從來都很樂意於朋友分享玩具——直到我看見那罐子裡厚厚一疊鋼幣,而每一個的側面,都有我以前做的記號······
我忽然地不知所措起來,連呼吸也開始矜持自圄。潛意識告訴我,原來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先前我給自己找的來信服森林的理由一樣捉襟見肘;在這裡,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匆匆收拾了口袋,跟森林習慣而禮貌地說了聲“再見”;我沒有注意到森林的表情,是羞愧還是慶幸,但我知道這聲“再見”是諷刺的再也不見。
幾天以後,有人跳河了。在不知道那人是森林之前,我是一副悲天憫人看破紅塵式的泰然。
森林是從紅廟後面的那座跨河大橋的中間跳下去的,我猜想他比我對那河流滋味的追求更為執著。一個路過的運沙船船主正好撞見,把森林救了起來,攤在壩石上;森林他爸被從托運部叫回來,背對背地背著森林繞著紅廟跑了好多圈,森林也吐了不少水,嘴唇不紫了;圍觀的人說,那會兒森林他爸的嘴跟森林的一樣紫黑,邊跑還邊哆嗦,不時向森林嘀咕些什麼。
森林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甜的,”然後就是“爸,我不想死了。”人們看見森林他爸抱住森林不停地哭,他們出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得那麼傷心。
後來,我就去了森林跳河的那座橋上,第一次仔細看清了森林家的樣子。我沒敢與森林“再見”,畢竟我所知的事體能夠指控和暗示我,我也是造成森林跳河的“兇手”之一。美娜後來來過我家,我送她一隻白色小貓,是我家小花生的。我能夠時常看見森林帶著貓在紅廟裡閒逛,他總會在我家門面的視野範圍內繫鞋帶,而我就埋頭不語,心裡卻有番狂喜;長大以後,我知道,這種感覺叫贖罪。
六
森林母親的眼睛已經越來越壞了,瞳孔前是一張灰白的膜,透不出年歲的秘密也透不出對於生活的希望。公司已經辭掉了她,然而即便是呆在家裡,我們也能看到是森林在每天挑水澆花。森林母親的身體也已經垮掉了。
自從森林出事之後,自從人們見證了那場罕見的男人眼淚之後,森林他爸像變了個人,工友們埋怨麻將三缺一,摩的的哥們嗔怪於無人閒聊,羅非魚和毒品販子又少了一位主顧;他很賣力地攬活幹:搬貨,跑腿甚至替人接孩子放學,紅廟的人在這時候樂忠於展示他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原來回頭是岸的力量勝過毒品的生理折磨。
森林他爸不打孩子了。正當人們以為森林他爸向一個好父親好丈夫轉型時,新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紅廟是在新城區的規劃範圍之內的,也就是說紅廟將被拆遷。
森林家的房子總共才三十來個平房,按拆遷補償辦法,只得安置款八萬多塊,考慮到紅廟拆遷後自己將面臨失業,妻子失明失聰,八萬塊根本不夠買房,森林他爸向拆遷指揮部申請為其購套“偏單”,即兩室一廳的那種,開發公司視其要求過高,雙方未能達成協議。
當河邊的壩石也已堆滿廢料,連蝗蟲都盡數逃離;河邊,還剩森林家的“破棚”在孤零零的堅守。鏟鬥,吊臂,碾子,重錘,在森林家十米開外放浪肆逞耀武揚威地揮舞滾動,伴隨著一家四口膽顫心理和無眠之夜的只是滿天飛揚的沙塵和河流越見清晰的潮聲。
那日,森林他爸叫美娜帶上她母親到附近一家公司的後院裡躲躲,自己帶著森林守在家裡;沒多久,幾輛麵包車開到森林家門口,下來五十多號人,多次敲門未果,三個執法人員跳過花窖的矮牆,來到院裡,將矮牆全部推倒,毀掉花草。森林他爸緊緊摟著森林,一句話也不敢說;那年森林八歲。先前是森林自己硬要留下來的。隨後,又有人用斧子在劈森林的木門——門倒是沒壞,只是那城管執法局的走時牽走了栓在院子裡的那隻小貓。我彷彿能看見森林充血的瞳仁和驚覺的淚水。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幾日後,拆遷方說要安排看房。
當時家中只有森林他媽在,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到訪,說帶她去看個“大偏單”。
“我說,一個瞎子看什麼房?等我丈夫回家後再看吧!”森林他媽說。
但那拆遷辦的女同志一再表示自己“代表政府工作”,“說話算話”,森林他媽被連哄帶騙地來到所謂的“偏單”,但僅憑這位視力殘障者的用手摸索也能斷定這是個“獨單”(一室一廳),森林他媽提出要通知丈夫到場確認,遭到拒絕。
同時,人們看見,就在森林他媽離家不久,一位拆遷辦工作人員就讓搬家公司的工人撬開了森林家的鎖,搬走了所有東西;一輛黃色鏟車很快將在河邊的最後一根“釘子”剷除殆盡;當晚森林家的廢墟上著了一把大火。而隨之而來的,就是那場血案。
事實上,只有拆遷辦對面的包子鋪老闆目擊了整個過程:時間是傍晚五六點鐘,南方的夕陽落得晚,彷彿這天也要特意等待一場鬧劇。森林他爸掖著把斧子在拆遷辦門口大叫,隨後走出來兩個工作人員,穿著制服指指點點;森林他爸上去就給了一斧,比打森林時來得更給勁,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憤怒都流向了牙關和手掌,掄斧的快感傾瀉出自己漚久了的膽汁和久蜇的心力,他的目的已不在於葆全這個家庭的一絲一毫一張照片,而更像是在聲討這個無良的世道和自身悲慘的命運。旁邊的那個工作人員已經尖叫起來,轉身逃跑之際,森林他爸已把斧子掄向他的側肋。這時,尖叫的已不止是兩個血泊之中的男人。包子店老闆說,那時,這個男人真地瘋了,不停地掄斧子,連血都濺得老高,差點兒濺到他的蒸屜裡······
那晚霞遲遲閃爍著瘆人的血紅色,紅得令人無所適從。
七
沒有人再見過森林一家,有人說他們搬到貴州去了;什麼也沒帶上。
紅廟的地皮上長出了新的樓房,和在八月的空氣裡瘋長的紫荊樹;入住的人們並不會因為這場可有可無的血案而影響心情,他們也不知道河邊的那棵老榕樹默默地見證了這一切。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河水沒有任何預兆地吞噬了岸的輪廓,次日的大雨又在後面的幾天內協助淹沒了所有的新樓,瓢潑得很有森林他爸的氣魄。我能夠從不斷的雷聲中聽出源於乖時騫命的怒吼,甚至連雨後河上的漣漪也向人家的燈光翻著白眼。
這是河流對“岸的霸權”的示威。
八
有人看到上游漂下來一隻白色的小東西,湊近一看“啐,是只死貓!”
袍江中學中五:1151465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