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溫暖的陽光下看書,面前擺著那塊“長城”牌的石英鐘,打從記事起,它便一直高高在上地被掛在客廳最顯眼的那面白牆上,只有換電池的時候才能將它取下來讓我近端其芳容。後來搬了新家,客廳裡的石英鐘被我喜歡的SNOOPY卡通表所取代,在一切現代裝飾的面前它已顯得過時,最後自然而然地便退給了奶奶。奶奶可不嫌它過時,因為這“吃”電池的石英鐘與她老人家那座需用手來上勁兒的老鐘錶相比,還要年輕得多!
於是,便又不自覺地想起了那座,那座寂寞的老鐘錶。
它的出現,已不是“打從我記事起”便能企及的,這樣地形容,總使我覺得會降低它在這個家族的地位,儘管與一些古董比起來,老鐘錶自己都會無地自容,可至少它比我大,比我最小的姑姑大,細細算來,也有三十多年的歷史,還不算從它誕生到等待我慈祥的奶奶當年興沖沖地將它抱回家的那些個未知的年頭。
對於老鐘錶的記憶,已是我大腦中無數個淺薄的意象所無法承載的。也許,當尚在襁褓中的我第一次睜開雙眼、扭著頭四處尋找會動的東西時,它便第一個進入了我的視線;也許,在無數次突然醒來、卻沒有家人環繞在身邊時,是老鐘錶那永遠不緊不慢來來回回擺動的鐘擺驅散了我心中本不該屬於嬰兒的孤獨感;也許,在不多幾個夢見媽媽丟了的夢境中,縮在被子裡突然驚醒,驚恐地呼吸著無邊的黑暗,是老鐘錶如同老人呢喃般的“鐺鐺”聲乖哄著仍在小聲抽泣的我繼續入眠;也許……無數個“也許”早已隨著悠悠擺動的鐘擺在我的記憶深處沉底,就如同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隨著破損的船隻永遠沉入大海深處一樣,彷彿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消失,不見……
但唯一能在現實中被證明的是,尚在幼兒園、當許多同齡孩子還分不清時針和分針的時候,我便已在奶奶無數次的耐心引導下認得了時間。老鐘錶成了我的驕傲,因為我提前學會了它的語言。可是仍有不少疑問是無知的我所不能解釋的,就比如為什麼在不知不覺中時針便從“10”指到了“11”?小小的我懷疑那是因為鐘錶裡藏著一隻神秘的手,它總是在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迅速將時針向前推一格,於是不知多少次,總能看到我搬個小板凳、靠著牆一動不動地坐在正對著老鐘錶的地方,我要看一看那只謎一樣的手到底長得什麼樣!那以後,便總能出現這樣的情景:一個瘦瘦的小女孩仰著頭死死地盯著老鐘錶的一舉一動,那表情嚴肅到讓人懷疑,然而老鍾表面對這可笑的監視,仍然慢悠悠地走,像在散步。每每這樣一盯便是整整一個下午,夕陽的餘輝斜著照進屋子,拉得很長很長。神秘的手始終沒有出現,時針仍然不多不少地每小時只走一格,老鐘錶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而我也依舊仰著頭望著它,只是脖子早已經僵直了……直到爸爸媽媽下班回來,奶奶喊“吃飯了”,我才失落地離開我的小板凳,垂頭喪氣地走到飯桌前。我不會與其他孩子搶玩具,卻會在一個人坐著發呆的時候突然掉眼淚,大人們早已對我的種種古怪行為見怪不怪了,他們總以為我跟其他的孩子不同,可卻不知道為什麼,也許,老鐘錶知道答案。
如今,奶奶也住進了寬敞溫暖的新樓房,而曾經與奶奶朝夕相處的老夥伴們卻在爸爸他們的一致決定下被留在了空著的老房子,儘管奶奶有十萬個不捨,但也許它們的加入,只會使新房子顯得不倫不類。
今天,突然想起了那座老鐘錶,便問起奶奶,她忙著手裡的活兒,表情淡淡的,說那是爺爺留給她的禮物。我慚愧於自己的感傷總會飽含著淚水。皺紋在奶奶的臉上留下歲月爬過的印痕,她依舊泰然地給我講述老鐘錶的故事。爺爺離開她已經快三十年了……
不知道老鐘錶是否安好?不知道它是否還能毫無差錯地講述時間的語言?不知道拿起那把銅鑰匙給它上勁兒,它是否還能“嘎吱、嘎吱”地讓自己擰緊發條?而之所以說它寂寞,是因為它已在被遺忘的背後沉沒好久了。曾經那個容易感傷的小女孩也終於明白,那隻手是隱形的,時針在一分一秒中微妙地向前移動腳步,不管你是否想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