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我反覆念著李清照的這首詩。它彷彿就是一首詩讖,清照的愁如詛咒般化作這花在酒裡飄零,她的命運也隨這流水不知去向……恍惚間,眼前竟憑空出現一座大宅。
此時是春季之夜,仍殘留著些許冬涼之氣,月光淡影下,海棠花朵朵綻放。一女子出神地望著這海棠,如此沉醉,癡迷。霎時間,細雨落,花濺濕,枝微顫,又引來急風陣陣。惜花之心疼痛蔓延,卻無奈,只得以一杯杯酒讓自己沉醉,將愁緒淹沒。清晨,閨房中女子尚未完全清醒,便急問海棠如何?有人當然答到:」海棠依舊。」那女子卻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我驚愕,那女子便是易安了。聞此話者,誰不驚歎!我不僅驚歎於聞見易安,更感歎於她的才華,這樣的詞句,煉字煉意,哪能不叫後現代詩人徒生幾多感歎!」海棠依舊」一句平淡之語,易安卻橫空跌宕出」知否?知否?」二句來。而」應是綠肥紅瘦」其音淒婉無限,餘音不絕。待我聽到餘音落到這敗落的海棠上,卻看見憂愁纏綿浮現出來。
似她在向侍女惋惜美好短暫,時間易逝;又似丈夫說她」海棠依舊」般青春仍在,她卻憂愁自己青春已去,只是」綠肥紅瘦」。閨房離我太遠,其音模糊,我無法辨出答者是侍女或是趙明誠。望著院中頹敗的海棠,只現慘淡,道不出答案。或許只有易安最能給它深沉的內涵。空氣晃動,眨眼間已是重陽節。依舊在這座庭院,卻是散著清冷的薄霧,院子上空幾片濃雲任寒風吹,化不開,消不散。黃昏的暗光下,那女子在籬笆獨自飲酒。其身影孤寂,其眼神憂鬱,在這重陽佳節時如此傷神。霎時一陣寒風,無意間帶來縷縷暗香,是她更加沉醉傷神,思緒混亂。只聽得:」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花已是」綠肥紅瘦」,人卻比黃花瘦,何等淒慘!每每看到這句子,總不敢輕易去品讀。想身邊,多少人為世事忙碌而日見消瘦。總害怕想起那些憔悴,不忍觸及那些神傷。每念此句,在這黃昏寒風中,只覺得愁緒熱頭上的濃雲纏繞。看那女子,依舊在暗暗愁香中飲酒自醉。感歎這世事繁華,莫道不消魂,這借酒澆愁,曾澆醉了多少古今愁人,雖是頹廢也是瀟灑。多少年後?物是人非!依舊是在一座庭院,卻已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又是暗淡黃昏。梧桐樹下雨。那慘淡的花兒已是滿地堆積,如窗前女子憔悴損,無人理睬。大雁南遷,在她眼裡同是天涯淪落人。
寒風凜冽,寒至心,飲酒千杯也擋不住寒冷。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只能借酒澆愁,卻又「怎一個愁字了得」!風過黃花飛,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依舊聽到那」花自飄零水自流」的之聲,帶著易安的愁延綿至今,永恆不斷。待我回過神來,夜幕鋪天,幾束燈光撕裂夜幕,如舞台上的聚光燈照亮易安的詞,不禁想起李調元的《雨村詞話》:「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鬚眉。」易安一生坎坷,她不尋那喧囂,不流那瑟淚,在花香瀰漫中,愁緒相隨,濃酒相伴,「愁」與「酒」化作「花自飄零水自流」;獨守這冷院,獨享這孤月,投下孤寂的墨影,用倔強與藝術寫成殤愁千古的絕句。
在這個清涼夜,對著一輪月有一種特別的神往,在無數次的癡情遙望中,許多美麗奇異的想像便隨著汩汩傾瀉的銀輝流淌在我的心田,月照軒窗,我循著月色,循著花香,走近李清照……透過那蕩氣迴腸的不朽佳作,我彷彿又窺到香魂飄千古的婉約詞人,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腔愁緒。她的詞風詩韻穿越時空向我們走來,在過往的塵埃中破空而來,她依舊我行我素著「花自飄零水自流」,獨自帶著花香中的酒味,酒味中愁緒,倔強著她「別是一家」的風格,孤獨地走過今人每個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