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有一“鬼狐居士”,其《聊齋誌異》流傳於後世,謂之蒲松齡。松齡怪異,喜以鬼狐為記,故得名。鬼、狐、精、怪,在人看來是不及人的,那麼松齡為什麼要用它們做為素材呢?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然而只要是別的“東西”,便一目瞭然。待他們將這些“東西”嘲笑一番,卻恍然大悟:哦,原來這就是我們自己。
以比較幼稚的分法,鬼狐精怪也就分那麼兩類:要麼是好的,要麼是不好的;要麼是奸詐的,要麼是真誠的;要麼是深邃的,要麼是無知的。它們的分類的確比較明顯,人可就不一樣了。
人有時看狐,覺得狐比人好;而狐看人,又覺得狐不如人。在人看來,鬼狐自由;在鬼狐看來,人活得踏實。在人看來,鬼狐法力無邊;在鬼狐看來,平凡是福。於是,人認為鬼狐沒有要“成人”的理由,然而,鬼狐們卻為此而絞盡腦汁。
鬼狐之中,道行高的,此志不渝;道行不足的,前仆後繼。不少的鬼狐有著悲慘的下場,或是魂飛魄散,或是含恨而終。對於它們來講,成人的道路是那樣的崎嶇,那樣的艱險。多少得道高僧,多少降妖術士,他們本著“狐是狐,人是人”的“公理天命”,狠狠地擋在了鬼狐們成人成仙的路上。可是鬼狐們屢敗屢戰,就算屍骨無存,也在所不惜。人們看來,鬼狐們是那樣值得同情的角色,那些所謂降魔服妖的道士和尚又是那樣的多管閒事、冷血無情。儘管如此,人們卻仍是對鬼狐們敬而遠之,他們怕它們那種追求時的頑固,追求時的陰險,追求時的不惜一切。鬼狐們的追逐已經不是可以輕易放下的慾望,而彷彿有這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支配著它們。那種不知名的成人或是成仙的慾望,逐漸集結成了一種盲目而可怕的追求。在它們的心中,就有這麼的一個信念: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人”字,是一種奢侈。於是,或是誘惑,或是驚嚇;或是勾魂,或是索命;或是投之以情,或是殺之以暴。然後,鬼狐們得以換上了人的衣裳,嘗著人間的疾苦,經歷著人世的生老病死,而無怨無悔。
而活在塵世中的人,卻為了得到鬼狐所拋棄的長生不老,千辛萬苦。為了得到鬼狐所不屑一顧的高超法力,不惜上刀山、下油鍋。
有時候覺得,要是兩者可以一開始便將角色對換,那也許就沒有了不必要的悲劇。其實,即便將他們的角色對調,結果還會是一樣的,因為兩者都會追逐對方的角色。
在沒有鬼狐的現實社會中,人卻有著同樣的追逐。只要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平等,那麼這種追逐便無休無止。過著幸福小日子的老百姓們,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陞官加祿。而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在心底卻嚮往著平凡的日子。於是,在這兩者之間,便是一種思想追求上的循環。窮人一旦變成了富人,便會懷念窮人的生活;富人若不幸變成了窮人,也自然會回想那富人的生活。當然,在這之前,有一段艱苦的追逐,甚至有痛苦的悲劇。
其實這種無謂的追逐也不只是存在於像窮人和富人這樣有著明顯差距的兩者之中。人,總是這樣的觀念:別人的東西總是比自己的好。就是兩樣完全相同的東西,在一個人看來,也會覺得對方的比較好。於是便有了這樣的一種人,他們總是希望得到別人的東西,甚至是性格。在尋覓之中,他們看不見原來的自己。他們將別人的優點看成是不可多得的優點,卻將自己的亮點一味地抹殺。有朝一日,當他們真正地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也許就只會對著往昔的日記問到:陌生人,你到底是誰?
就像《聊齋誌異》中的鬼狐精怪,追逐的低手,卻是遺忘的高手。
倘若鬼狐安心做它們活得如浮萍一樣的鬼狐,人安心做他們平凡甚至於庸俗的人,世上當然是能太平些許。但那停歇了的追求,那所謂的安寧,卻會使塵世不但少了些引人的故事,更是沒有了進步的光彩。現實之中,亦當如此。
再讀《聊齋》,再得後感。不去感慨鬼狐精怪的報恩復仇,不去歎息人世間的世道炎涼,不去討論人怪之間的孰對孰錯。偶得謬感,不知所言。